我抬头迎着太阳,眯着眼,努力地咧开嘴笑,想告诉风我哪里都没有受伤,我简直好得不能再好。可是,一句话也不出来。
嗓子眼里仿佛有无数的虫子在爬,难受得好像只要一开口就会痒痒地掉下眼泪来。所以,我只能闭紧嘴巴,冲着风无声地笑。
“那才不是殷姗的血,是那个王八羔子徐珏的血。”江舟生怕自己不话别人会当他是哑巴似的,“风哥,你不知道当时殷姗跟打了鸡血似的跳起来就咬住徐珏的脖子,差没把徐珏的脖子给咬断。呃,她还踢了那子的……命根,哈哈,风哥,你不知道那子当时疼得脸都白成啥样了!过瘾!”
我看着自己的脚面翻了翻白眼,这人不话会死吗?怎么会有人跟夏蝉一样得聒噪?
后来,很多年以后,这个当初聒噪如蝉的男孩已变得内敛沉静许多。可是每当起我当年的“光荣事迹”,他总是忍不住激动地上一两句脏话,并且每一次都不忘向我提起当年我因一直低着头而无缘看到的画面。
他,殷姗,你知道吗?当我到你是怎么揍徐珏的时候,我竟然看见风哥忍不住偷偷弯了弯嘴角。殷姗,你跟风哥骨子里一样腹黑。
是吗?风,你也笑了吗?当年你也有为我生猛彪悍的行为莞尔吗?如果那时我知道你笑了,会不会高兴得流出眼泪来呢?
只可惜,当时我只注意到前一刻还怒不可遏的教导主任突然之间腆着脸讪笑了。他认出了那个正在献宝似的向风大肆宣扬我“光荣事迹”的江楚集团少爷江舟。对于江舟这种“是非颠倒、惩善扬恶”的态度,碍着江楚集团在c城的名头,他自然是敢怒不敢言,因而只能赔着笑脸。另外,他也认出了风,并对风对我的态度表现出了十二分的震惊。
他自然是应该震惊的。
用江舟的话,风哥可是这学校里的风云人物。在天中,你可以不认识校长,但是你不能不认识风。
就是这样一个“威名远播”c城各大中学、成绩优异到令人咋舌的好学生,此刻在就他的眼皮子底下明目张胆地拉着他眼里“该杀该剐”的坏女孩嘘寒问暖,他有这样的反应也该是正常的吧!
他满眼满脸的痛心疾首,颤着声:“你们……风、风、风……”
嗓子眼里的虫子仿佛急着要冲出来,我捏着拳头睁大眼睛盯着脚下的尘埃。如果我是一粒尘埃该有多好,那样的话,我就不必以这样狼狈的姿态与纯白的风站在一起。我宁愿自己是烂泥地里的一粒尘埃,也不愿让别人对澄澈的风有一星半的误会啊。
然而,风紧紧握着我的手笑起来,他:“主任,我是殷姗的家长。”
是的,家长。
烈日晴空下,衣袂翩飞的少年慢慢侧头向我,嘴角依然保持着那个微微上翘的优美弧度。然而,此刻在我看来,那样漂亮的圆弧却更像是武侠里锋利的弯刀,快而准地割断我一切的童话美梦与痴心妄想。
我眨眨眼,发现眼睛干涸得似脚下开裂的土地。
这世上,有一种悲伤,不出口,亦分泌不出眼泪。
风的话音未落,江舟便蹭到我身边,一边用两个指头像捏垃圾一样地提起地上躺着的凉鞋放到眼前研究,一边龇着牙、咧着嘴抽风似的看着我,一脸看好戏的表情。
我毫不客气地将他脸上所有的表情原封不动地还给他,仿佛只能借由与他的对峙才能暂缓内心的不甘与疼痛。
后来,渐渐便成了习惯,与他较劲成了我缓解苦闷的良药,最终上了瘾,欲罢不能。许多年后,某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傍晚,云霞烧红了半边天,绚烂而激烈,我坐在蔷薇花架下狠狠地用手捻死那些企图钻进花蕊里的黑色虫。对面喝茶的江舟静静看着我,半是认真半是玩笑地问:“殷姗,你是因为什么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样睚眦必报的呢?”
从什么时候开始?又是因为什么呢?
我没有告诉他,是从十四岁那年的五月开始,因为一个叫风的十八岁少年。
而那个丰神俊朗的少年,彼时是我的家长。
我尚未从我的伤春悲秋中抽回游离在外的七魂六魄,那一边教导主任死死盯着我与风握在一起的手,狐疑地对风:“你算她哪门子的家长?年纪什么不好学,学人做家长?”完他看看风,又看看我,最终目光停在我的脸上。
那种眼神,是极端的嫌恶,仿佛我是绿头苍蝇而风是精致的蛋糕。
那种眼神,毫不掩饰,足以刻骨剜心。
以至于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内,只要与风走在一起我便不敢去看人们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