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熙帝微拎袍角, 迈入昌寿殿。
殿内地龙烧得温暖,景熙帝着了软纱白袜,踩着地衣, 走到屏风后。
有女官正服侍着皇太后, 皇太后躺在矮榻上, 微眯着眸子,享受着深秋的日头以及那细致的按压。
景熙帝轻笑了下, 坐在一旁, 早有宫娥奉上茶水, 他慢条斯理地品了一口。
皇太后没好气地道:“怎么,皇帝是缺了茶水吗,竟特特来哀家这里要这一口茶”
景熙帝略欠身,恭敬而温和地道:“母后, 德之首, 孝为先, 儿臣以孝治天下, 这段时日政务繁忙, 不曾侍奉母后左右, 如今既得了空, 自然是要略表孝心。”
皇太后却是冷哼一声, 睁开眼, 示意女官们下去。
女官并宫娥都纷纷低着头,无声告退。
皇太后打量着景熙帝, 儿子自然是极好, 聪颖英睿,龙章凤姿,十四岁登基的少年天子, 十五岁亲政至今,勤勉治国,事母至孝,除了膝下儿女略显寂寥,她几乎挑不出任何毛病。
可现在可倒好,顺心了三十二年的好儿子,他突然给她来一个大的!
她这么看着景熙帝,摇头叹息:“你是当皇帝的人,哀家这些年也不理事,许多事你比哀家清楚,你应该知道,你纳了那女子在后宫,这意味着什么你这是置自己百年英明于不顾,这是要我们大晖皇室沦为后世笑柄!”
景熙帝略偏首,很有些无辜地道:“母后,只是一个小小贵人罢了,哪至于引起什么风浪”
皇太后没好气:“小小贵人你当我不知道,今日是贵人,明日便是昭仪,过几日是不是妃子了你是不是还得给她封一个贵妃当当”
景熙帝耐心地道:“母后,凡事都有规矩,若她自己争气,当一个贵妃也没什么。”
皇太后气不打一处来:“你果然存着这个心思!”
景熙帝不急不缓:“儿臣只是说说,她若不争气,也便只能当一个贵人。”
皇太后深吸口气:“少说这些有的没的,你只和哀家说,你什么时候对她起了这心思敢情你一开始便存了心思是不是该不会早算计好了,竟要谋夺自己亲生儿子的妾!”
她看着这龙章凤姿的帝王,悲从中来:“你好好的当你的皇帝,怎么就想起这一出,竟做出这种事来,九泉之下,你让哀家怎么和先帝交待!”
景熙帝一脸谦卑温顺,好脾气地道:“母后可以和先帝说,你儿子实在是一个混账,我已经替你打过了,等他来了,你再好好训诫。”
皇太后一听,气得拿起身边的锦枕,直接地捶打着矮榻:“你,你——”
景熙帝非常体贴地替皇太后捶腿:“母后息怒,仔细气坏自己身子。”
皇太后:“息怒,息怒你还敢叫哀家息怒你赶紧把那女子送出去,随便送到什么庵子道观的!”
景熙帝晓之以理:“都已经进宫了,母后也接了人家的茶,怎么好意思赶走我们是养不起一个弱女子了吗大晖的皇室丢不起这个人。”
皇太后气得手都在颤:“丢人你还知道丢人皇帝,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你罔顾人伦,你父夺子妾,你君夺臣妻,你还有脸提丢人”
此时门窗紧闭,昌寿殿内颇为安静,皇太后苍老而颤抖的声音在殿内回荡。
景熙帝望着愤怒的母亲,平静而坚定地道:“母后,你说的儿臣都明白,可儿臣已经迈出这一步,没有回头路,儿臣要她,要她留在儿臣的后宫,要她陪着儿臣。”
皇太后望着眼前的儿子,字字悲切:“皇帝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景熙帝:“知道,儿臣再清楚不过。”
皇太后苦笑:“那是墨尧的妾,是侍奉过他的房中人啊!这让哀家怎么说!”
景熙帝轻笑,浑不在意地道:“朕禀天命而生,承天之祐,御宇万方,为万民之父,为大道之宰,天下间有什么是朕要不得的只是区区一个女子而已——”
在炉火的映衬下,他回首,侧颜锋利而俊美。
视线虚落在前方一处,他薄唇一笑,道:“别说是儿子的妾,就是老子的妾,朕既喜欢,也照要不误。”
皇太后听得这话,气得两手哆嗦。
她不敢置信地盯着儿子,八角琉璃宫灯的光洒下来,落在他淡茶色的眸子中,他足够冷静理智,却也足够疯癫。
她从来不知道自己儿子可以这样,他不是这样的啊!
她艰难地合上眼,手都在簌簌颤抖!
炉火中的银炭发出细碎的噼啪声,皇太后深吸口气,再次睁开眼时,眼底都是痛。
她出身于小户之家,从一个小小的昭仪走到贵妃,再到皇后,最后成为皇太后。
先帝驾崩时,景熙帝也不过十四岁,孤儿寡母,四顾茫茫,皇太后以一己之力辅佐自己儿子,终于看着他坐稳了那个位置。
一直以来,她对这个儿子满意至极,这个儿子从来都是谨慎勤勉,从来不会行差踏错。
可如今她知道了,三十二岁了,这个儿子突然发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