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官员不坐轿子,无论文武都是马背上来去,如此,身边随从倒是比宋朝之后的官员要少许多。然而,以长孙无忌和尉迟敬德两人的身份,再少,也得保证二人的基本安全。因此,接近五十名侍卫先后落坐,立刻把快活楼的一层,给挤了个满满当当。
那大伙计赵广,哪里见过这种阵仗?慌手乱脚地跑去后厨,一边重新生火烧锅,一边连声催促小伙计们赶紧去水井里捞刚刚吊下去的吃食。几个小伙计,感念胡子曰往日的照顾,尽管大小腿儿一直在打颤,却使出全身本事,忙前忙后。总计忙碌了足足大半个时辰,终于在把自己累趴下之前,将快活楼的招牌菜给端上了桌。
这年头养猪的人不多,耕牛却是朝廷明令禁止宰杀重器。所以,大伙计赵广敢端出来给两位国公品尝的,也只有羊葫芦头,马板肠、外加马肝、羊舌、羊肚之类。林林总总一大桌,味道能把大多数读书人直接熏吐。
然而,身为当朝太师的长孙无忌,却丝毫不介意扑鼻而来的内脏气息。先陪着尉迟敬德饮了几盏专门浓缩过的葡萄酿,然后又将桌上的肠子肚子挨样尝了个遍。待存心让他知难而退的尉迟敬德看得两眼发直,才慢悠悠放下了筷子,笑着点评:“不错,不错。就是这味道。想当年,大军受阻于河东(永济西南),月余不得寸进。弟兄们断了粮,就靠吃马肉、羊肉混着野菜果腹。羊的不多,大多数都是马的。战场上死去的坐骑,拖回来就能下锅。肉得先紧着冲锋陷阵的猛将和死士们吃,我那时是陛下的行军长史,陛下可怜我体弱,专门给我开了小灶,每天能吃到的,就是肠儿、肚儿和各种下水。”
“赵国公是马背上的宰相,我差点忘记了!”尉迟敬德自知谋划落空,满脸钦佩地点头,“早知道这样,我早就拉着你来这里了。省得我一个人每次都是派人过来买回家偷偷吃,还不敢让同僚们知道,怕他们笑我有失身份。”
“这算什么有失身份?”长孙无忌笑了笑,抄起筷子,夹了块葫芦头放进嘴里,大嚼特嚼,“既不是什么山珍海味,又不是没付给店家酒菜钱,谁能管你得着?”
“终是不想听有人像苍蝇一般在耳边嗡嗡。”尉迟敬德笑了笑,轻轻摆手,“算了,不提这些闹心的事情。喝酒,喝酒。赵国公,咱们两个,自从征辽归来之后,还没在一起喝过酒呢。今日,不醉不归!”
“是有一阵子没在一起喝过酒了。”长孙无忌想了想,笑着回应,“去年陛下赐宴,等我抽出身来去寻你,你已经跟程知节开始动手角力。今年,陛下又身体欠安,我身为文臣之首,不方便张罗国宴。而私下里,无论我去你家,还是你来我家,都不太好,虽然你我皆心里无私。”
这话,倒是有几分发自肺腑。他本人作为文官之首,尉迟敬德作为还活着下来的开国武将里的顶梁柱之一,在公开场合如何互相表达敬意无所谓,私下里频繁走动,却容易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虽然李世民心胸开阔,不会多想。可碰上某个不开眼的言官,非要通过做“文章”扬名,即便是尉迟敬德拳头将此人打个半死,过后也免不了要落一身骚。
“那倒是!”尉迟敬德听得心有戚戚,笑了笑,轻轻点头,“不过,你要有心找我喝酒,可以去皇宫里,咱们拉着陛下一起喝。这样,别人总不能再扯东扯西!”
“我倒是早有此意啊,可太子勤政,每天朝会不断。我既不知道陛下什么时候有闲,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你入宫去替陛下守门。等我知道了,要么像今天这样,你已经离开了。要么,我还被困在外朝,根本无法脱身。”长孙无忌又笑了笑,带着满脸不甘回应。仿佛自己真的跟尉迟敬德相交莫逆,恨不得天天勾肩搭背,喝酒吃肉一般。
尉迟敬德正如他自己所说,头脑清楚,但是却没有急智。至少,在长孙无忌这种头脑直追张良,心思敏捷不输诸葛亮的绝世奇人面前,他的反应速度永远跟不上趟。因此,眨巴着眼睛接连喝了好几口酒,才又笑着回应,“朝会,我是绝对不会参加的。否则,每次都忍不住想要打人。哪天如果真的打了,太子不惩罚我,有失威仪。惩罚我,我心里肯定感到委屈。所以,干脆倚老卖老,借着陛下的恩典,准许我不去上朝,省了那麻烦。”
顿了顿,他继续补充,“陛下身子骨不好,以前都是秦叔宝和我守门,他才睡得踏实。如今秦叔宝已经做了古,我就趁着自己还能抡得动钢鞭,多跑几趟。”
“辛苦敬德了!”长孙无忌端起酒杯,主动相敬。
“也没啥辛苦的。至少比当年打仗轻松。”尉迟敬德端起酒杯抿了一口,然后轻轻摇头,“虽然现在天下太平,不会有什么不开眼的蟊贼,还敢造陛下的反,可我一个武将,除了打仗,别的事情都不懂,帮不上陛下的忙。也只能趁着自己腿脚还利索,进宫站上几天,以报陛下的这份知遇之恩。”
“别这么说,这事儿,全天下只有你一个人做得来。我虽然跟陛下自幼一起长大,却既没这份力气,也没这份机缘。”长孙无忌叹了口气,柔声感慨,“只是这样,以后我想找你喝酒,就更难了。”
尉迟敬德闻听,继续笑着摇头,“要我看,如果单纯是想跟我喝酒的话,其实也没啥难的。这样,下次如果你想喝酒了,就派个人在宫门口等我就是。我见到了他,自然会停下来等你。然后咱们就随便找家酒楼,只要不是平康坊那种脂粉堆儿就行。”
“然后,就吩咐伙计,捡拿手的上!”长孙无忌端起酒盏,笑着向尉迟敬德发出邀请。
“对,捡拿手的上!”尉迟敬德立刻举盏相迎,在半空中与他碰了碰,然后一饮而尽。
从开始进门到现在,二人东拉西扯说一大堆,又好像什么都没说。但是,彼此心中,想要交代的东西,却已经交代了个七七八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