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台电话原本是员工才能使用的。李护工心善,给她行了个方便,说:“你就用这台电话吧。”
尹之枝咽下喉咙的腥味,感激地说了声“谢谢”。
病房里,有病患家属唤李护工去帮忙换衣服,李护工道:“你先打电话,我等会儿来接你。”
说罢,就关门离去了。
屋子里静了下来,明亮的阳光透过玻璃落在电话上,空气里有一股报纸油墨的味道。
尹之枝手背青筋微凸,慢慢拿起了话筒。
原本,她是打算自己静悄悄过完最后一段日子的。可计划赶不上变化。
之前,在那个年轻的推销员那里,她看中了一个雅致的骨灰盒,还托对方帮忙给她选了一个安息堂的格位。那座安息堂,环境清幽,门口种了三棵大树。住她那个格子四周的“邻居”,据说黑白照也是面善之人。今后长眠于此,应该很不错。
岂料,半个月前,她换了一种止痛药,医药费一下子超出了预算。值钱的东西已全卖完,浑身上下抠不出多一个字儿。
前段时间昏昏沉沉,没理这事儿,今天精神了点,才记起马上就要结安息堂格位和骨灰盒的尾款了。她怕是不够钱。
如果拖欠这笔钱,也不知道如今的安排在她死后还作不作数。人家会不会把她的骨灰洒到海里。
尹之枝还是希望死后有个安息的家,别再漂泊不定。
生前没有的东西,死后想要有。
所以,她想问人借点钱。当然了,她不会说要这笔钱来做什么,免得人家觉得晦气。
借钱给她的人……就算生气她有借无还,也没法直接对她的骨灰做什么。
虽然她也承认,这样算计,有点狡猾和卑鄙。
尹之枝抓住话筒,有些费劲儿地开始拨号。
她的手机已经坏了很久。但有些人的号码,早已刻在她心上,她化成灰烬都能倒背如流。
十一位数按完。听筒里传出拨通后规律的“嘟——嘟——”声。
从小到大,她打过好多次这个电话。记忆最深的一次,是她在国外旅游时被偷了护照。第一反应还不是找大使馆,而是打越洋电话找这个人求救,要他接自己回家。
仿佛他是万能的灯神。只要有他在,天塌下来都不怕,被训斥也开心。
如无意外,这次是最后一次打这个电话了。
但不是要他接自己回家,而是问他要一笔上路的钱。
奈何,嘟嘟声响了很久,都没人接听。最后,直接变成了一道机械女音:“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请稍后再拨。”
尹之枝维持着拿话筒的动作,凝固了好一会儿,才按断了它。深吸口气,她垂眼,开始拨打第一个人的电话。
这次,对方的手机直接是关机状态。
也是,这个季节,正是各大滑雪比赛的赛季。那人说不定在比赛,或者在哪个训练场里,哪有功夫应付陌生来电?
尹之枝抿着唇,犹豫了半晌,转而拨打第三个电话。
刚从岳家搬出来的时候……她曾收留过这个人一段时间,后来闹得不欢而散。
那么久没联系,突然问他要钱,也不知道对方会怎么想。但现在也只能厚着脸皮问问了。
这一次,幸运之神眷顾了她。电话终于被人接起来了:“你好,请问找谁?”
刹那间,紧张的情绪凝成细弦,紧勒住尹之枝的咽喉。她手心渗出了汗,正要说话,却突然发现,对面的声音很陌生。
是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
尹之枝一张嘴,忍不住再度看了眼电话屏幕。她应该……没有拨错电话吧?
犹豫了下,尹之枝说:“你好,请问柯炀在吗?”
对方客气地说:“请问您预约过吗?”
“预、预约?没有。”
对方道:“柯总正在工作,现在没时间听预约以外的电话,我是他的工作助理苏珊。你有什么事么?我可以帮你记录一下,稍后汇报上去。”
嘴上说是借钱,心里却清楚,自己是还不上这笔钱的。因此,尽管打好腹稿了,尹之枝多少还是有点心虚,嗫嚅道:“我来找他是……麻烦您帮我问一下柯炀,问他,方不方便借我一点钱,如果方便的话,就打这个电话回来找我。我叫尹之枝。”
电话那端传来敲键盘记录的声音。听到她的目的是要钱,苏珊的打字音显然停了一下,又继续了:“好的,已经记下了。”
她掩饰得很好。但这短暂两秒的停顿,还是让人有些难堪。
尹之枝嘴唇发干,抓住话筒,干巴巴地说:“谢谢您,拜托了,一定要尽快告诉他,我有点急事,越快越好……”
……
另一边厢,李护工干完活儿,回到传达室,看到尹之枝正坐在轮椅上,盯着窗外那棵树上的小鸟发呆。李护工走上去,说:“怎么样,电话打好了吗?”
尹之枝回过神来,感激无比地说:“打好了。”
“你家人都怎么说?”
尹之枝的手指轻轻扣住了轮椅把手,微笑道:“他们说让我好好养病,多吃饭,之后会来探望我。”
都病这么重了,还不来探望么?只会口头叮嘱几句有什么用。李护工心里酸涩,但看到尹之枝一脸笑,便没说什么让对方难过的话,推着她,回到病房。
李护工没有问尹之枝,这些电话都打给了什么家人。之后也没机会问了。
就在打电话这天夜里,尹之枝发起了烧。之后数日,仿佛回光返照结束了,她的状态变得极差,长时间昏迷,什么都吃不进去,还大量呕血。各项数值越来越弱,直到呼吸完全衰竭。
哔——哔——
机器上的线条全部走直。
墙上挂钟指针,正正停在凌晨两点四十分。
.
人死如灯灭。
不论生前如何,死后,都躲不过化作一抔黄土的命运。
尹之枝走得突然,骨灰盒和骨灰堂的尾款自然也没还上。好在,根据合同,尾款是有一个拖欠的宽限期的。在这期间内补缴的话,还能继续之前的合约。
如果没有家属朋友来补缴,那么,她的身后事就会交给当地公共部门处理。
按当地的规定,若死后无家属认领、操办身后事,尸体会被送到殡仪馆,并进行公告和备案。三个月后,还没家属来认领,才会进行火化下葬,费用从死者银行账户扣除,多出的部分由民政部门负担。
按规定,是该这样办事的。
然而,人心都是肉长的。李护工在这家疗养院送走了一个又一个的临终病人,也说不清自己对尹之枝的关注从何而来。
很多癌症病人临终前都痛不欲生。平素忍耐力再强的人,也会各种失态,如稚子一样痛哭流涕。
李护工猜测,尹之枝从前大概也是被家人娇生惯养着长大的。刚来到疗养院的时候,听说连扎个针都要撒娇,让护士轻一点。
但到了临走前那两天,她却分外安静,偶尔清醒时,喊疼的声音也非常低弱,要凑近了才知道她在叫什么。后来咽气也是悄无声息的。
出于对这条枯萎于鲜活年纪的生命的惋惜,李护工在尹之枝被殡仪馆拉走那一夜,给她上了一炷香。之后几天,也时不时关注着传达室那台很少响起的电话。
如果有个家人朋友什么的能回个电话,肯帮着处理一下后事,那就好了。
.
就这样等啊等,数日后的一个下午,那台沉寂的电话,竟真的突然有了动静。
李护工当时正在院子里晒被单。不知为何,听到铃声时,她便有一种十分强烈的预感,赶去接起电话。
话筒一放到耳边,李护工就听到了一个盛气凌人、有些咬牙切齿的声音:“尹之枝,你可真行!手机永远打不通,还悄悄搬家了,失踪那么久,现在倒是知道找我了?”
李护工愣住了。
“要不是我今天翻了一下来电登记本,都不知道你找过我。这可不像你,第一个电话没找着我,就真的老老实实不再打来了?”
“……”
“找我,就是想要钱?没其它话可说的了?”
这是一个年轻悦耳的男生声音。尾音微扬,骄傲又桀骜,明明在冷笑。细听却一直在发抖,仿佛是激动所致。
隔着电话线,李护工能想象出对方紧紧攥着手机,坐都坐不住,在屋子里来回踱步的模样。
李护工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回答。
对方见她不答,声音愈加焦躁:“说话啊!”
李护工斟酌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开了口:“……先生。”
对方一怔,似是冷静了一点儿:“你是谁?”
“请问你是尹之枝前几天联系过的家属吗?”
“……我是。”
谢天谢地,也许是她不愿尹之枝那样草草收场的祈祷起了效吧。李护工舒了口气,说:“先生,我们这里是华国N市X区的爱佳疗养院。尹之枝上周五半夜两点已经在我们这里去世了。”
电话那端陡然静了。
“先生,你这通电话来得真是太及时了。是这样的,尹之枝没有登记在册的亲友,我们也不知道该联系谁帮忙处理她的后事……”
对方突然出声打断她,声音僵硬又冰冷,像在掉冰渣子:“尹之枝,这么久不见,你没必要跟我玩这套,挺没意思的。你以为找个我不认识的人帮你念稿子,就骗得了我吗?”
“先生,我没有和你开玩笑。这是N市X区爱佳疗养院传达室的电话。尹之枝确实已在上周五去世。”李护工努力地解释:“如果你是尹之枝生前亲友,方便的话,可以过来帮忙处理一下她的身后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