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市, 爱佳疗养院。
深秋午后,阳光灿白。满园金黄银杏叶,绚烂如霞。疗养院的走廊一片安静。
李护工忙活了一中午, 给她负责照看的三个老人换了尿片、洗脸擦身。好不容易闲下来, 坐在病房门口的红色塑料凳子上休息。
这时, 走廊一端突然爆出一阵气急败坏的骂声, 如石子落入静水,打碎了此间昏昏欲睡的静谧空气。
“什么晦气玩意儿!昨天来一个, 今天又来一个,没完没了了是吧?!我爸只是病了, 不是要死了!回去告诉你们同事,明天再敢来骚扰我们,推销什么破烂骨灰盒, 我就报警了啊!”
附近几间病房的护工与病人家属纷纷探头张望。
骂声是从102号病房里传出来的。一个三十来岁、显然为患者家属的男人,正气愤地将一个年轻人推搡出房门:“滚!”
那年轻人有股文质彬彬的气质, 黑西装,黑皮鞋,还一丝不苟地抹了发胶,臂弯下夹了一部平板电脑。
近些年,殡葬行业的竞争越来越激烈。不少殡葬服务机构都开始提前抢占客源, 瞄准各个医院和疗养院里的病人,尤其是那些将不久于人世的老弱重病人士,向他们家属推销殡葬一条龙服务。
人还活着, 就眼巴巴地等着赚人家骨灰盒的钱了,和诅咒人家早点死没区别,着实缺德,被轰出来也不奇怪。但推销的基数大了, 也确实能遇到一些家属是愿意收下名片,等着之后货比三家的。故而,年轻人毫不气馁,抚平了被弄皱的衣襟,提了口气,准备走向下个病房。
这时,他身后传来一道很轻的声音:“……请问,我可以看看你刚才推销的那些骨灰盒吗?”
年轻人一愣,惊喜地转身:“当然可以!”
他本以为是附近某位病人家属听见他的倾情推销,特地跑来咨询的。谁知道,叫住他的是个病恹恹的女孩子。
观其年纪,只有一十岁上下,面色泛黄,下巴削尖,戴了顶毛线帽子,蓝色条纹病号服外套了件厚外套,整个人瘦小得像是一阵风就能吹走。
从前常有人夸赞这张脸美丽——不管真心和恭维的成分哪个更多,总归是不丑的。如今在游走全身的癌症摧残下,已经没人能违心说出“好看”两个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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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处,李护工瞧见这一幕,不由一愣。
那是她负责照看的病人,叫尹之枝。
不光是她,爱佳疗养院所有护工,基本都知道尹之枝。
原因有三个。
一是因为她年轻。一十一岁,水灵灵的年纪,在这里着实少见。毕竟,这家疗养院往好听了说是疗养院,实际上,接收的大多都是癌症末期的老年患者。或是患了需要子女24小时看护的疾病,而子女无暇照顾的老年人。
一是因为,她从六楼转下来的。疗养院六楼的病房全是单人间,有独立卫浴,环境最好,自然,费用也最贵。如今,她换到了一楼最便宜的男女混住六人病房里。
三么,是因为住院这么久,从来没人来探望过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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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厢,年轻人一屁股坐到尹之枝身边,打开平板电脑,道:“您看看啊,我们公司的骨灰盒做工精细,价格公道,有这么多的材质可供选择。王者款是黄花梨红木骨灰盒,尊贵款是乌纹木骨灰盒,经济适用款是红酸枝骨灰盒……”
生老病死乃天命规律。现在的殡葬行业发达,宣传海报也做得那么好,图文并茂。年轻人舌灿莲花,专业又热情,讲解起不同的套餐来,仿佛一个房地产推销员。
不过,说他是房地产推销员也没错。骨灰盒就是人死后的居所。
光是买一个骨灰盒还不够,所谓一条龙服务,自然还包括了法事、吊唁等流程。
尹之枝低头,双手抱着平板电脑,指腹有些吃力地摸过图片,看得很慢也很认真。
细瘦的脖子从领口露出,颈骨一节节拉伸,嶙峋得吓人。
小时候看《白雪公主》,还幼稚又矫情地幻想着,等她死了,一定要躺在水晶棺里,等待英俊的王子来吻醒她。
世事难料。真到了快死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根本掏不出那么多钱。
为了治病,她的积蓄已所剩无几。变卖了所有首饰,换来的钱只够维持每日的床位费和止痛药费,哪里买得起公主的水晶棺。
不过,若真有王子,看到现在这个样子的她,恐怕也没有亲吻的**。
尹之枝一页页看完了骨灰盒的介绍,将平板电脑递还给年轻人:“谢谢你,我再考虑一下吧。”
这趟过来,有人咨询了,便不算颗粒无收。年轻人将电脑装回包中,试探道:“不如我们加个微信吧?之后您有什么需要,都可以直接咨询我。”
尹之枝垂着脑袋:“我手机摔坏好久了,没空去修。你有名片吗?给我一张吧。”
年轻人了然。这年头,很多人担心被骚扰,也不想朋友圈被广告刷屏,都不肯随便添加微信。不过,“手机坏了”这个借口,实在是蹩脚。
他体贴地没有揭穿尹之枝,递上了自个儿的名片,就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等年轻人离开,尹之枝将名片放入上衣口袋。
方才,她撒谎了。她的手机的确摔坏了,但并非没空去修。她去维修店问过了,这部手机已经超出保修有效期,维修费要一千多块。她一听,就默不吭声地回来了。
后来发现,手机坏了好像也没关系。她现在基本出不了远门,最多就在花园散散步,也没有要联系的亲朋好友……
没有手机,对生活也没影响,就干脆这么着了。
窗外,一片黄叶晃晃荡荡,飘落在一旁的座位上。
突地,尹之枝的脑髓传出一阵针刺一样的密集痛感,冷汗刷地下来,她抱住头,肿瘤压迫大脑,痛得她弓成一只虾米。袖管下滑,露出了一截带有留置针管的手臂,瘦得仿佛一折就能断。意识模糊中,她仿佛看到李护工心急火燎朝她跑来,之后,便失去了知觉。
醒来时,尹之枝已经躺回自己的床上了。打着吊瓶,浑身无力。窗帘拉了一半,日暮光芒洒在她眼皮上,有些酸胀。
旁边床位的阿婆有家人来探望。似乎不知她已醒了,一家人正在闲嗑。
“现在的癌症,真是越来越年轻化了,这么小呢……真可惜。”
“这么年轻怎么不去治啊?这要是我家孩子,砸锅卖铁也给她治。”
一个中年女子道:“治疗也要看是癌症早期还是晚期吧。晚期的基本是等死,折腾来折腾去,白受罪还治不好。”
一个年轻女孩反驳:“妈,话可不是那么说的,真到了那种时候,哪怕只有1%的机会能救活,父母也肯定会拼命救的。除非家里就剩她一个吧。”
“难说,谁知道别人家里是什么情况……”
尹之枝的眼珠缓慢转动了下。
她以前做梦也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躺在这个陌生城市的小疗养院里,心平气静地听别人议论自己。
正如数月前的夏天,被赶出岳家时,她没想过那是她最后一次走出那道门。
那时候太蠢,太自以为是。
以为那只是一次比往常严重一点儿的矛盾。以为等风波过了,他们还是亲密无间的一家人。以为就算全世界都与她为敌,最疼爱她的那个人也会是例外。
就是看不清自己有几斤几两,不知道自己没了岳家小姐那层光环后有多惹人嫌,才会跌得那么疼。
从头到尾,就没有人跟她斗气。大家是真的不想再和她来往了,就是那么简单而已。
她一厢情愿的任性、撒泼打滚的求和,全是笑话。骄傲和笃定都溃不成军。她第一次发现,原来自己是这么一个外强中干的懦弱的人。
全身上下,只剩下那么一点点堡垒的残骸可以固守。这是她最后一个可以躲进去的地方。
所以,必须逃。
逃得远远的,才不会连最后的容身之所也被击垮。
想通后,尹之枝悄悄离开了B城,来到南方一座一线小城市。银行卡里还有十几万积蓄,本也能躲在这里安安稳稳过上几年。
但噩耗接踵而至,在出租屋安顿下来后的某天,她突然在楼道晕倒,被送入医院后,确诊了中晚期脑癌。祸不单行,出院后,发现家里进贼了,值钱的东西被洗劫一空。
因为没有监控,人流管理杂乱,报警追回财物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还是要治病。化疗、放疗、服药……多管齐下。一开始,治疗还是有成效的。但这缕希望的曙光很快就熄灭了。癌细胞悄然向全身扩散,来到了她的肝、胃和脊柱上。
黑亮的头发掉得精光,时不时咯血,体重锐减,腹部却因积水鼓出了一个怪异的球。
变成这个模样,更不可能回B城。说她近乡情怯也好,死要面子也罢,何必回去让讨厌她的人看笑话?
如果B城有关心她的人,就更不该回去给人家添堵了。
希望过了很多年,别人谈起她,都会觉得她还风生水起地活在某个地方。
这样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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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日推移。一晃,就到了来年一月。
今年的天气很反常,南方十一月还未入冬。至一月份,寒潮总算姗姗来迟地拂过大地,落叶凋零,萧索的气息笼罩在大街小巷里。
短短不到两个月时间,尹之枝的身体每况愈下。天气变冷后,她精神越发萎靡,药物顺着她青白皮肤下的血管推进去,她反应也不大,只偶尔掀一掀眼皮。
之前精神好点儿的时候,还能出去晒晒太阳。现在已基本离不开病床。光是一个坐起来的动作,就得抓住墙上的把手借力,翻身和下床,都要李护工帮忙。
李护工曾见过很多人临终前的状态转变,心里隐隐有了不好的预感。
一月中旬的某个午后,李护工刚把两个大热水壶放入病房,忽地听见有人喊她:“李阿姨。”
李护工擦了擦手,回头,看到靠窗的病床上,一个皮包骨的人坐了起来。正是尹之枝。
今天阳光明媚,是个难得温暖的日子。尹之枝的状态似乎也格外不错,比之前都精神一点。但就是这点,更让人心惊。
李护工走过去,问道:“怎么了,是要去厕所吗?”
尹之枝轻轻摇头,不好意思地说:“李阿姨,今天天气好,我想去花园里走走,还有……我可以借用一下这里的电话吗?我想打给家人。”
“当然可以。”
……
李护工扶着尹之枝,让她坐上轮椅。
之前就已经够瘦了,隔天一摸,发现还能更瘦,真的就只剩一把骨头了。肚子隆起像个孕妇,肋骨却根根分明,整个人轻飘飘的。
李护工暗暗一叹,给她的大腿披了张毛毯保暖,推着她,穿过花园,来到疗养院大门旁的传达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