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星洒落,伊水翻波。
远的烟树和近的草色相接,在水雾中显得模糊。
古彩戏师默然而立,面上看不出表情。左肩挂着七八只缠绢扎彩的竹藤环,环径只比人腰略粗些;右臂却捧着一盘粗实的绳索,像是舫船上抛锚扯帆用的麻绳。
英武军中郎将秦炎啸已奔至灵真禅师身侧,附耳低语着什么。众英武军卫卒皆似得了默契,装模作样在古彩戏师身上一通摸索,然后便纷纷抬起头,示意香山寺武僧并无私藏暗器等物。
灵真禅师见状摆了摆手,卫卒与武僧登时腾开入口,给这古彩戏师让行。古彩戏师亦无半分客套,只微微颔首,便提绳挎环、阔步登上栈道,身形仿佛游魂,轻飘飘向四方台上滑去。
农人与樵夫留下的血迹,又被雨水稀释了许多,徐徐在台面上铺开,连接成奇形怪状的版图。血腥味盖过了雨腥味,在四方台上肆虐,令原本凝重的气氛、又多出几分诡异。
张打油将短扁担在地上一顿,看向对面古彩戏师道:“不知尊驾高姓?何以不须向香山寺的和尚言明?”
古彩戏师嘴角勾起,将浓墨重彩的妆容挤出数道沟壑来,声音粗粝沙哑:“嘿嘿嘿!敝人康国温斡尔,久在上国帝都长安市中混迹,靠几样微末本领乞食求生。听闻东都有神剑出世,便特来凑个热闹!不意竟与阁下对上,也是生不逢时……”
古彩戏师温斡尔汉话倒也流畅,只是个别词句说出来,显然是望文生义、胡乱为之。词不达意不说,听来往往叫人发笑。
张打油哂然一笑:“若果真如此,小可这里恰还有些银钱,不妨予了温兄,也免了你我二人打生打死。你得财,我求胜,一举双得,温兄以为如何?”
张打油说罢,果然自袖囊里摸出一枚五两大的银铤,在雨水浸润下、发出乌亮且璀璨的光华。
古彩戏师温斡尔见状,瞳孔骤然紧缩:“汉民皆言‘无功不受禄’,阁下无端以财帛相赂,必定心怀叵测!敝人岂能轻易而受?!”
说话间,温斡尔将左肩上竹藤环摘下、丢在一旁。旋即右手垂下,绳索顺着手臂滑落在地,只有绳头依旧握在手里,双目微眯道,
“既来之,则安之。敝人久闻盛朝之人尚武成风,若不领教一番便走,岂非无功而返?”
似这般用词差强人意、话语前后不搭的胡人,张打油还是头一回撞见,直听得满心别扭。当即一手扶额,一手提起扁担道:“尊驾有什么本领、都使将出来……汉话被汝说成这副模样,便是张某宽厚、也实在想教训汝一番!”
“便如君意!”
温斡尔一声低喝,手中绳头已然掷出。那原本软趴趴的绳索,不知是浸透了雨水、还是施了仙法,竟如长棍一般,径直向张打油小腹捣去!
张打油心底陡然一惊,也是万万不曾料想、眼前这古彩戏师竟有这样一手不俗的功夫。绳索仿佛蛟蚺出洞,携着雨势风威,便要在他身上开出一道血窟窿来。
幸而他惯于世故、久历江湖,一身趋吉避凶的本领,也非常人能及。当即将手中扁担一搭一拨,身子已斜翻而起,轻捷如鸢鸟,矫健胜猿猱!扁担一头点在台上,竟是一记枪招“独木难支”,将整个身子都撑在了半空。
只是斗笠从头顶跌落,恰被绳索穿过。孤零零挂在绳子中央,好似一团硕大的纺轮。
那绳索去势不减,直接洞穿了四方台边的一根栏柱,才一个转向、绕柱而下,紧紧与那栏柱纠缠在了一起。
温斡尔一击未中,却也不慌。接着自地上拾起另一截绳头、依样施为,又向张打油心口掷来。
张打油这时身子悬空,只凭一根扁担撑着台面。眼见无可闪躲,只得撒开手来,身子顿时向台面急坠而下,险险躲开激射而至的绳头,却是“嘭”地一声闷响,重重拍在台上。霎时间血水四溅,狼狈万分。
而这截绳头、亦戳穿了一根栏柱,紧紧捆缚其上,与之前绳头相距不远。两道绳索横亘台上,末端却是抓在温斡尔手里的那一大盘。
望着翻身爬起的张打油,温斡尔手中不停,又自那盘绳索间寻到一截绳头,继续向张打油抛至……绳头仿佛利箭,一条条射向东躲西藏的张打油,虽无一处中靶,却几乎将大半栏柱都钉连在了一起。
张打油越是闪躲,便越觉得心惊:那看似不大的一盘绳索中,绳头竟层出不穷!不断地被古彩戏师温斡尔抽拣出来,当做飞矛投枪掷出,打得自己只有招架之功、全无还手之力。
不过盏茶工夫,四方台上便似打开了一张硕大的蛛网,经纬错乱,条索纵横,单是瞧上一眼,便有眼花缭乱之感。
而张打油已迷失其中,手中扁担挥舞,也堪堪只能拨开新射来的绳头。身子似蛛网笼罩下的飞虫,不论如何穿梭腾挪,却总也跳不出温斡尔织成的罗网。
立在台下观战的杨朝夕等人,却已目瞪口呆——
只见四方台上,古彩戏师温斡尔手揽绳索、立在中央,不时将一段两丈余长的绳索抛出、扯回,再抛出、再扯回……绳索虽疾如投枪,却总差那么半尺三寸、不能击中张打油。
张打油却如临大敌,挥着扁担东奔西跑,整个四方台上都落满他惶然失措的足迹。好在一根光洁溜溜的扁担在他手里,却是攻防严密、挥格有度,倒也叫许多眼光毒辣的侠士刮目相看。
“张三哥这般情状,当是中幻术了罢?”杨朝夕不禁自语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