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着陛下开口说话。
正禧皇帝不说话,批完一个奏折,又取一个。那奏折的小山像积雪一样在眼前矮了下去。
尹左相不急,皇帝也不急。
君臣之间就这么在静默中耗着。
刘长欢的身子像一截枯木,静静矗立门外。
许久许久,都听不到殿里对话。
刘长欢内心焦灼,陛下忽然传唤尹左相,内廷忙不迭地把人传来,为什么进了大殿陛下又不吭声了?
他感觉真是越来越摸不着陛下的心思了。
对于御前近身侍奉的内侍来说,这可是最惶恐无助的事呀。
就像瞎子在黑夜里走路,摸着摸着,说不定什么时候一脚踩偏,自己这顶脑袋就落了地。
头顶上是炎夏的烈日,整个皇宫内院都沉浸在一片暑热当中。
刘长欢不停地擦汗。
尹左相也在擦汗。
刘长欢是大汗。
尹左相是微汗。
尹左相心里也开始打鼓了,陛下究竟要说什么,问什么,其实他早就猜着了几分,也早把应对答案都备好了。
只是没想到陛下今天准备的是这么一道冷菜。
这道菜不好消化啊。
尹左相终于耐不住了,慢慢跪下,头磕在地上,“陛下,臣惶恐——臣来领罪。”
正禧皇帝手中的朱红御笔停滞,脸上的阴鸷一闪而过,微笑:“哦,朕的左相国,居然也惶恐?而且主动来领罪?你有什么罪,朕怎么不知道呢,还主动来领罪来了?”
尹左相抬头,目光深沉地看着龙椅上的身躯,“陛下,臣老了,年岁大了,身子也大不如从前,这脑子也大大跟不上从前了。陛下忽然传召,老臣匆匆赶来,陛下却不言不语就这么让老臣坐着。这可是我们君臣几十年来从所未有的情形啊——是以老臣惶恐。老臣究竟哪里做得不好,还请陛下明示,叫老臣就是死,也死个明白啊。”
正禧缓缓放下笔,饶有兴味地望着尹左相的老脸,“哦,你不明白?是真不明白还是继续跟朕装呢?既然你要跟朕打哑谜,可朕没这个耐心陪你玩——咱们就打开窗子说亮话吧,朕来问你,那王茹的事,你背后伸的手,究竟有多深?”
尹左相一脸惊诧,接着磕头,“老臣冤枉——老臣实在冤枉啊——陛下您明鉴呐,王茹是王阁老孙子,王阁老调教出的孙子,油盐不进铁板一块,这个天下皆知,岂是老臣可以左右的呀——再说,老臣心中是看重秦简才华,屡次在陛下面前力荐他,可老臣都是堂堂正正光明正大地呀,好便是好,不好便是不好,老臣全都是为着朝廷社稷着想呀——再说老臣身为相国,担任着国家大任,就该处处为朝廷发现、推举有用之才!这是老臣的职责所在,不也是陛下对我等臣子的期待吗?”
“尹左相,你当真没有?”
正禧目光灼灼看定御案下那张满是皱纹的老脸。
尹左相面不改色,“老臣没有。”
“那朕这颗心可以放下了。”皇帝沉吟,“既然不是你,那又是何人呢?这其中,究竟是什么人,把爪子深进了这坛浑水?竟搅和得朕也看不透了,这本事,还真叫人不敢小觑呀。”
尹左相心中一颗石头落地,惶恐彻底消除,笃定地跪着。
果然,皇帝起身走了下来,亲手来搀扶,“左相请起,夏日外头热,这殿内青砖地上却分外寒凉,小心跪久了膝盖疼。”
尹左相缓缓起身,“陛下,王茹骤死,老臣心中也甚是疑惑,只可惜王阁老年岁已高,如今却要白发人送黑发人啊——”
“吩咐下去,王家世代忠良,一心为国,王茹年轻有为,尽职尽责,奔赴千里办理皇差,水土不服,致使殒身丧命,朕内心十分伤痛,叫满朝文武都去王家祭奠祭奠吧,你也去,替朕送上一程。”
尹左相领命,缓缓退出。
刘长欢迎头看到尹左相一出殿门就深呼吸,脸上露出一抹微笑,便知道左相无虞,陛下内心的怒气已经平息,他不由得也偷偷吐出一口闷气。
这个炎夏呀,怎么感觉这么难熬呢。
他躬身进去伺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