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氏叹一口气,摇头,“傻孩子,才会说出别人不敢说的傻话,可是琪哥儿你不觉得有时候傻话也是大实话吗?你也看到了,哪次你来吃饭你姨夫都来陪着我们,这次呢,他只来匆匆和你打个照面,这两天就再也难见他的面了。唉,也难怪,人家有了又健康又聪明的儿子,粉苞儿花朵儿一样惹人爱呢,他又怎么愿意来我这里听一个傻子哭哭啼啼吵闹呢。”
这话牵扯到人家的家务事,又是夫妻关系,又有父子利益,白子琪知道自己一个外人不好插嘴,再说自己又是晚辈呢,长辈的事情晚辈哪能随便评说,他只能专注地看着枕头上那个面色淡黄一脸病容的小表弟。
一个人无声地走近,扑通跪倒在炕沿下那几方青砖地上。
尴尬被打破了。
两个人齐刷刷去看这个奇怪的闯入者。
翠绿色外衣,青灰色百褶裙,梳两把最简单的丫环髻。
是一个丫环。
“你来做什么?谁叫你进这里来的?”
陈氏的声音很轻,生怕惊醒了刚刚安稳入睡的柳万。
短短一句话,却蕴含了尽可能多的信息量。
我知道你这丫环是谁,是谁身边的人;我这里不欢迎你,你不应该没有经过允许就闯进来;你已经很让我不高兴了,要不是担心吵到万哥儿,我肯定已经把你轰出去了。
兰草没想到白表哥也在这里,她不敢看他,努力用一口气撑着自己,磕头,声音清亮,口齿清楚,“大太太,兰草有事儿见您。”
陈氏的目光一凛,不知死的小蹄子,没看到万哥儿在睡觉吗,还不快快退出去,就是有天大的事儿,也得等万哥儿睡醒了再提,你倒好,一点眼力见都没有。
能让一个不得意的小丫环冒着犯上的危险贸然跑进来,只有一件事,那就是死人的事。除了生死,这世上还有更大的事情吗?
她了然于心,口气也就没那么严厉了,淡淡的:“是不是不行了?去找张嫂吧,一应后事儿自有她派人处理,等送走了你家小奶奶,你也不用留在那角院了,去问问李妈看哪屋缺人手,你过去顶上就是了。去吧——好孩子,你小小年纪,跟着受这样的惊吓,真可怜见儿的,去吧——”
到了最后那声音很轻很轻,竟然含着无比真切的悲悯。
兰草抬起头,注视着那张慈眉善目的白面,心里说小奶奶真是神了,果不其然,大太太会这么说。难道小奶奶是大太太肚子里的蛔虫,还是她竟然能掐会算,早就知晓了人家肚子里要说的话?
一看小奶奶第一步就预料对了,兰草忽然有了继续下去的勇气,心里也忽然不那么怕了,身上也不那么冷了,小小的面儿上含着淡淡的笑:“大太太,奴婢不是向您来报丧的,我家小奶奶没有死。”
说完她仰面双目紧紧盯着那张富态饱满的脸。
忽然心里有一种恶作剧得逞后的快意,她在心里偷偷地笑。
她这些年过的都是仰人鼻息被人随意欺凌的日子,像大太太这样的主子,她哪里敢这么用言语设下套然后看着对方一步一步走进套里做出自己预想中的反应。
小奶奶真神人也。
果然,大太太的瞳孔瞬间集中,又扩散,然后震怒迅速弥漫上来,将这张平和的大脸扭曲得很难看。
“没死?那你来做什么?还不快走?还嫌我这里不够乱吗?”
要不是清州府的外甥在面前,她还能继续保持良好的姿容表情吗。
是嫌她来添乱了。
确实是添乱。
兰草就继续添乱,“小奶奶要把您院里那棵梅树挪到我们角院去,那些梅花我们小奶奶想全部收集起来留着使用。”
就算柳陈氏涵养再好,这时候也差点一口老血喷出来。
有人轻轻一笑,“哦,看上姨母院里的梅树了?你究竟哪院的姐姐啊?”
是白子琪插嘴问。
白表哥一开口,兰草觉得本来暗沉沉的屋子里顿时闪过一道亮光。
他在跟我说话,他在跟我兰草说话了啊!
她克制着自己的心跳和害羞,向着公子一低眉,“回公子的话,奴婢是万哥儿童养媳近身伺候的丫环,贱名兰草。”
她多么想说我们其实认识的,后花园里你替我解困,救我于雪球雪弹围困之中,难道你忘了?
“哦——”白子琪忽然笑了。
还以为是哪个姨太太屋里的丫环,那么她这一番话就是代表那姨太太的意思了,如果一个姨太太敢公然来大太太这里讨要人家的一棵树,那就不仅仅是一棵树的小事儿了,而是小妾在向正房示威或者逼宫了。
再说这要的对象实在蹊跷,不是首饰头面不是衣衫银钱,倒是一棵树,实在少见。
想不到是那个童养媳。
哎,这丫环自己好像在哪见过,有些眼熟。
记不起来了,翩翩佳公子白表哥,一进柳府门,那可就成了众脂粉眼里的香饽饽,无数小姐丫环明争暗抢着向他献殷勤抛媚眼儿,眼前花团锦簇接连不断,他哪里还能注意到一个小丫环呢。
陈氏可不像她外甥那么有兴致和丫环说话,她声音里带着寒意,“你去找李妈吧,叫她直接送你去洗衣房,角院你以后不用去了,至于万哥儿媳妇,既然她爱侍弄花花草草,就先送她去后院柴房里帮忙吧,开春了她就可以天天看花儿攀枝儿,好日子长着呢。”
她把最后那个长字咬得很重,拖得很长。
她真的生气了,忍无可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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