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玉林回头,几个膀大腰圆的门房已经夹住灰衫男子,像一群凶狠的老鹰架起一只瘦弱不堪的小鸡,将他狠狠地甩出去,好几张嘴高高低低地骂着叫他滚。
谢玉林摇摇头,事不关己,他弯腰上车。
那男子被丢在地上摔懵了,好半天爬不起来,忽然从拴马桩后面跑出一个孩子,上去抱住男子将他从地上往起来拖拽,嘴里呜呜地哭叫着什么,身后一个妇人跌跌撞撞跟过来,嘴里的哭喊一串一串往出冲。
“我就说了我们根本就见不着嘛,你倒是不信,人家是大户人家,高门大户,我们是什么?猫狗都不如的穷苦人,当初就不该把丫头卖给柳家,你偏偏不听我的劝,现在可好了,这一送进去就死活都见不上了,你我这一出门去要饭,谁知道会饿死在哪个外乡,那时候我们跟哑姑可就是一辈子都见不上了……”
马车起动,路滑,车夫将车赶得很慢,谢玉林从挂起的帘子里望着外面,那女人的哭诉一字不落听进耳里,忽然他眉头一皱,重新跳下车来,“刘管家,你看这事儿——”
刘管家知道谢先生是柳府的出诊医生,多年来柳家大大小小的病症都是他一个人看护着,他在老爷太太心目中的地位不是一般外人可以比拟的。
刘管家灵机一动,笑呵呵抱拳:“谢先生放心,我这就去请示大太太,骨肉亲情,不管是帝王将相还是普通百姓都是一样的,谢先生医者仁心,不忍心见到人间愁苦事情,这件事我会安排圆满的,先生放心就是。”
谢玉林和刘管家打交道不是一日两日,听他口气知道不是敷衍,既然这么说,自会尽力周旋,便含笑抱一抱拳,再次上车离去。
刘管家目送马车远去,一直笑呵呵的脸上笑容骤然僵硬下来,他轻轻骂了句“多管闲事——”不过还是冲胖子门卫摆摆手,“放心,叫田掌柜起来说话——”
柳大太太的居室里,中年仆妇看着大太太泡手,她终于忍不住打破了寂静。
“那,大太太,九姨太太那里……”
欲言又止。
其实她们主仆都明白这欲言又止是有意的,其中蕴含了什么意味她们各自心知肚明。
柳大太太细细地不厌其烦地摸索着自己的手指,就像在摸索一个刚出生婴儿那娇嫩的肌肤。
桌子上一个简易沙漏里,细碎的沙粒在一刻不停地下漏着。
“一切照旧吧,她想吃什么就叫小厨房做,就要临盆的人了,怀胎十月确实辛苦,不要让她觉得有一点点委屈。”
仆妇无声地点头。
“还有,接生婆该准备着了。”
仆妇还是点头,居然一句都不多说。
“还是请王刘氏吧,老人儿了,经验多,再稳妥不过。”
仆妇又淡淡地点了一下头。
兰梅呆呆站着。她是柳大太太眼前最得脸的丫环,多年来跟着太太近身伺候,也算是府里最尊贵体面的下人了,可是这一刻,她怎么觉得那么别扭难受呢,她感觉自己竟然听不明白太太和这个仆妇在说什么。其实她们说的话她一字不落全听到了,太太没叫她退下,她就留在这里。但是她分明觉得,此刻,三个人中,她感觉自己是游离在她们两人之外的,她们之间的对话,除了表面意思之外,好像还有另外一层更深的意义,可惜她看不透,听不懂,无法进入那个世界。
或者,是自己多心了?
仆妇转身走了。
兰梅还在愣怔中,“你去瞧一瞧吧,看着不行就叫李妈安排人出去跑一趟,把田家的人请来,好歹是人家亲生的女儿,临死叫他们见上一面。”
兰梅好像刚从一个睡梦里醒来,带着一点点残梦没有完全醒来的糊涂,急匆匆迈出门,差点一头撞上正快步赶来的李妈。
“大太太,田家来人了,老两口哭哭啼啼嚷着要见哑姑,说女儿嫁进来两月了,十分想念。”
李妈说话高嗓门,和走路一样干脆利落,一看就是个利索人。
“哦?这么巧?田家……是不是哪里听到了什么?”
柳大太太说着把手从水盆里捞起,清亮的水滴从细嫩的指缝里滑落。
李妈摇摇头:“依老身看来不会,田家是什么人家,小门小户的佃农,穷酸得穿不起一条没补丁的裤子,老身看十有八九是卖女儿的钱花完了,又来打秋风了。这样的人家一开始就不能给他们好脸色!”
“李妈——”
大太太打断了她。
“去把人请进来,我要见见亲家。”
柳大太太的声音听不出一丝情绪。
李妈吓了一跳,不过她硬生生把就要蹦出嘴的话吞咽了下去,毕竟是大太太面前多年做事儿的老人,有时候有些事,问多了反倒不好。
李妈匆匆去前院传人。
兰梅顶着一头乱纷纷的雪沫子一路小跑冲进了角院的薄门。
本书来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