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子时,若娘看堂屋里守得东倒西歪的一家子人,面带微笑地将张景彦留下的荷包一个个分了下去。
张景彦这个人,要么不做,做起事来总能算无遗漏。
连大丫肚子里的小娃子该有的荷包都算上了。
过不了多久,大丫和二虎的第三个孩子就快降生在这个看不出来到底是甚么走向的朝代了。
老三家的儿子望舒是他们搬来悦家村后,出生的第一个孩子。
如今已经会张着一嘴小米粒牙,喊她一声奶了。
胖娃娃今日特别精神,到现在还睁着大眼睛四处看,看到若娘伸过来的手,一下子抱住了。
“奶~”
“乖乖。”若娘捏了捏他的小肉手,把他的小荷包放在了柳氏的手中。
扎着两个小啾啾的新儿在老二怀里睡的喷香,老二乐颠颠地将若娘给他女儿的荷包塞到怀里,压低嗓门,问了个在他心里憋了很久的问题:“娘,将军在家待了这么久,怎么临过年回去了呀?霜儿刚刚还问她娘外祖怎么不在呢?”
若娘没答话,站起身后,在他圆溜溜的大脑袋瓜子上拍了一下:“带着新儿去睡觉,夜里注意点,别给娃子整冻着了。”
老二顺手一摸脑袋,闷声哦了一句,抱着小女儿走了。
若娘洗漱完回屋,大白虎已经躺在床边等她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动物生长期都很快,这家伙如今已经长的脚踏板快容不下它了。
草儿喜欢跟它玩,知道它喜欢睡在奶奶的屋里,特意让她娘找了块用旧的棉被,铺在木板上,生怕给老虎冻坏了。
先前好几旬都看不着它的影子,自若娘生病,被张景彦交代了后,它就算白日不在家,晚上若娘要休息了,它就回来守着了。
看着它,若娘想到成日跟在霜儿看的另一只,它的亲生兄弟,两个大家伙颇有点一山不容二虎的架势,只要见面,总有一只身上要掉块毛。
霜儿那只一开始来了后不常被放出来,不像大白在山里野惯了,总是被大白欺负,后来是草儿抱着大白说的纯真,她仰着小脑袋对张安青说:“安安姨,霜儿家的不像老虎,像一只大狗狗。”它一点也不凶。
若娘经过后院时听到,便不由想到了上谷关的那两只食人肉,啃人骨的大白虎,它们的父母,那才是丛林野兽该有的模样。
动物天性,在不断的驯化中,越来越弱化了。
不管是动物还是人,周围所处的环境真的太重要了,你会成为怎样的人,做成何种的事,都与之息息相关。
大白看人回来了,搭在前爪上的大脑袋轻微地抬了下,半眯着眼看了看若娘的动静,似乎在问她怎么才回来。
若娘看着这个喜欢管事的:“你睡你的,最近后山不安稳,白日里别到处乱跑。”
后山的通道被发现,也不知道张景彦是怎么处理的,但永业人既然都已经挖到了这里,想来趁着年关,所有人都放松的时候偷袭,是最有可能的事情了。
大白斜了她一眼,闭上了眼睛,只有尾巴不时轻轻甩动,偶尔贴到若娘的脚脖子,还会顺着小腿往上扫,毛茸茸的,难怪小娃子们都喜欢摸。
越过挡道的家伙,若娘爬上床,倚着床头出神,直到油灯忽明忽暗快熄灭了,才将一直握在手中的荷包拆开。
里面有一张一百两的银票,一个刻着杏花的桃木簪子以及一叠很厚很厚的信。
将银票和簪子拿出来放在床头柜上,若娘先打开了信。
“若娘,新岁快乐。”
“预想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辰,该是守岁后了,说一句新岁快乐也算应景。”
“写这封信的时候,我就在想,往前数四十年,谁能料到张家的人写最后一封信的人是我,而看最后一封信的人是你。”
“若娘,我年少时也曾有些天真的时刻,想着人见惯了生死之后,心就该坚如磐石了,如我张家人,如跟随我张家的人,如上谷关的将士,甚至如永业那些成日里不安分,无恶不作的人。”
“我都以为他们是无所畏惧的。”
“第一次上战场那年,我杀了敌军二十有七个人头,其中最小的,目测不过十一二岁,当我累的连刀都握不住的时候,才知道父亲总是说我力气太小是何意。”
“空刀挥一百次,都没有杀一个人需要用的力气大。人太脆弱了,可人又太坚硬了。”
“等敌军退散,回过神来收拾战场,遍地都是残肢断臂,躺在地上的有元起的士兵,也有永业的,他们还剩下一口气,他们痛苦地哀嚎着,看向我的眼中全都是求救。”
“那时我才明白,没有人不想活,可谁也活不了。”
“若娘,这天下,要是没有战争该多好啊。”
这是一句被浓厚的墨汁掩盖住的话,若娘看着纸上的大片污黑,仿佛看到了张景彦闭目回忆时,痛苦的眉眼。
她拿着信的手微颤,握了握拳,继续看下去。
“永业野心不死,会有一战是早晚的事,以后不管发生何事,带着孩子们安心留在这里,悦家村的人,这些时日我重新点过,有问题的都已经处理了。”
“如果真的有事,从后院地窖下去,往里走上十来步,在你的右手边有一个半人高的水缸,推开它往里走,出口在山的另一边,渡过河,有个湖心岛,岛上有个隐蔽的小村子。”
“那里的人,你都可以放心的用。”
“等你再回悦家村,天下该太平了。”
“若娘...”若娘皱着眉看向戛然而止的两个字,指尖轻轻按了按,该还有的。
再往下翻,都是交待的零零碎碎的事情了,哪些人可用,哪里藏了银子,哪里藏了粮食...
若娘翻到最后一张纸,上面只有两行字。
“我字:行之。”
“不知你到底来自何处,却还是想告诉你,你是除了父亲,第一个知道的人。”
原来,张景彦字行之,背负了张家人,背负了张老将军,背负了元起,太多的期望。
路虽迩,不行不至。事虽小,不为不成。
若娘想,若能再见张景彦,她应当会告诉他,她来自何处,是甚么样的人,有一段如何失败的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