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里说:
……在湖边寨插队几年,你见过背着磨盘走路的人吗?沉重的石磨盘背在身上赶路,脚步是迈不快的,头是不能高高仰起的。不知为什么,我往常一看见你,就想起压弯了腰的背着磨盘的汉子。你的精神上就背着这么一盘山那样重的石磨,压得你不敢大声喘气,不敢放声大笑,整天愁眉苦脸的。我在一旁看着,这有多揪心,多别扭啊!不说别的,连对待我,你也是支支吾吾、吞吞吐吐,十足一个“胆小鬼”。就好比我是神话中一块传说的发烫的石头,碰也碰不得……
……你家庭出身不好,你时时记着,时时提醒自己,这有好处。可我看你啊,记得太过份了。你老是神经过敏,总是用阴郁的眼光戒备地瞅着人家,唯恐人家来揭你的伤疤、捅你的痛处,前怕狼后怕虎,这就不但可悲,还真有些可怜了。其实,人们,湖边寨的好些社员,都不是戴着有色眼镜看待你的。我就不是这样看你的。
你会说,那左定法和他那一帮子人,就是对你歧视的。不错,左定法这类人,是这么对待你的。一听说你家庭出身不好,他立刻另眼相待,仿佛他是高等人,家庭出身不好的都是劣等人,就像资本主义国家的种族主义分子看见了黑人一样。可那是左定法呀,他能算个人吗,他是个小丑呀!他不能代表党,不能代表我们的政策,他那位置坐不长。
确实的,这些年来,好些事情被给捣乱了,弄糊涂了。黑风逆浪嚣张逞凶,黑白颠倒,是非混淆。我就觉得,你自己头脑中,也有“血统论”思想在作祟,要不,你为啥那么烦恼苦闷,为啥总是那么敏感?自然,这怪不得你,小柯,我也知道,有时候你受到的压力太重了。只是你得想想,下细地深沉地想想,要是我们的一些家庭出身不好的革命前辈,像海陆丰的彭湃,赣东北的方志敏,广西的韦拔群,还有叶挺将军等等,他们当年也信了什么“血统论”,也像你似的犹豫徘徊,他们怎能投身革命,把一切献给人民、献给党呢……
这是一封没有写完的信,也是一封永远也没有机会去写完的信……
但是邵玉蓉给予柯碧舟的正能量却是已经足够了。
而故事的尾部,更是把反“血统论”演绎到了高潮:当妈妈柳佩芸说到女儿杜见春跟柯碧舟在一起不合适的时候,母女二人便发生了下列一系列激烈的言论争执。
“妈妈!你既没有见过柯碧舟,又没详细了解过他的为人,仅凭他家庭出身不好这一点,就断定我们之间的关系不合适,这是科学的吗?”杜见春抓住了妈妈的话题,提高了嗓门儿,振振有词地说,“这不是形而上学吗?这不是血统论思想在你头脑中的反应吗?”
“见春……”柳佩芸拖长了声调,打断了女儿的话,语气中也透出了不耐烦的情绪:“我不同你争理论问题,我是要你面对社会现实。”
“面对社会现实,那更好!……面对的现实就是:我被人骂过,也被人打过。我遭的害还少吗?到了今天,我们为啥还要歧视出身不好的子女呢?妈妈,他们究竟有什么罪,还要背那么沉重的包袱?”
见新在门旁插进话来:“妈妈,姐姐的说话有道理……”
“别扯远啦!”柳佩芸把手一挥,有点生气地截住了小女儿的话:“我和你爸爸是受害者,而你对象的家庭,完全是另一码事儿!我要你面对的现实是:你选择了这么个对象,首先在抽调后的分配工作上,就要吃亏!以后……什么事儿都别想!”
杜见春不禁有些忿忿然了:“照你这么说,一个人出身不好,那就一事无成了?”
“当然啰!”从妈妈的房门外,响起一个自信的嗓门儿,母女仨分别转过脸去,杜见胜穿着一件黑色银枪昵大衣,双手插在衣袋里,仰着脸昂首阔步地走进屋来。他用眼睛扫了两个妹妹一眼,面对杜见春站定,手舞足蹈地说:“见春,你是从插队落户的山沟沟里回来呀,不是从月亮上刚刚跳到地球来。难道你还没尝足味道,一个人家庭出身不好,非但是在人前说话不响,低人三分,还要一世苦熬,受尽精神上的折磨。”
杜见春爱理不理地斜了哥哥一眼,嘴巴一撇,转过了半个身子……
见妹妹不吭气儿,杜见胜还以为自己一番话把见春镇住了,他兴致勃勃地道:“见春,听我一句话,以后回到这里,分配一个舒适轻巧的工作,像我们这种家庭条件,什么样的男子汉,还不是由你挑一把来选择!多么乐味!多么实惠!你要跟上一个出身不好的老兄啊,一辈子都别想有出息了!”
听他越讲越不像话了,杜见春忍不住冷冷地反驳道:“依我看,一个人有没有出息,关键在于自己!我不相信庸庸碌碌之辈,自私自利之徒,整天只想依靠父母建立安乐窝的人,对我们国家会有所贡献!”
“嗬,我的话你不听,反而还要来讽刺我!”杜见胜眼一瞪,双手解开大衣纽扣,狠狠地一脱大衣,搭在臂弯上,神气十足地说:“你凶你的,话我还是要说明白。老实告诉你,你要选一个出身不好的人,那是你的事情。不过要是影响到我,我就对你不客气!”
杜见胜说出这样的话,见春也恼了,她立即回敬道:“我的对象碍你什么事儿?他和你连面也没见过,怎么会影响到你?岂有此理!”
“怎么不影响?实话跟你说,车间头头跟我打过招呼,要培养我。”杜见胜把手上的昵料大衣往母亲床上一扔,理直气壮地说:“到时候,有这么个社会关系,就要影响到我!”
杜见春气得脸色发白,她厉声说:“那还不简单,你就说没有我这个妹妹嘛!”
“见春!”柳佩芸的声调放沉了,她搓了搓双手说:“你也不说气话,见胜的话头重些,但还是有道理的。真有这么个亲属和社会关系,就是要有影响的。你冷静些,重视我们的意见,耐心地想想吧。”
……见春的神色庄重,目光严峻,她声气朗朗地说:
“妈妈,我听了你们的理由,我想过了,我不能随便改变态度。我向柯碧舟发过誓,不是信口说说而已。见胜你别冷笑,我们之间的事儿,你是不会理解的。我有思想准备,漫长的八年时间都过来了,我懂得什么是该自己珍惜的。我知道你们是关心我、爱护我的,我也知道你们可以讲出无数的理由来劝我,不过我希望,你们在关心我的同时,也尊重我,尊重我个人的意愿。我不可能想象,有第二个人可以代替柯碧舟。为这,我可以不进单位工作,可以失去更多的好机会,甚至可以不用回来。如果你们认为我找了这么个朋友会影响全家,我也可以不回家来!我快三十岁了,懂得怎样看待美好的理想、光辉的前程、现实的生活!也许你们以为,对我目前的状况来说,随着情况的好转,迁回户口,找一个轻松的工作,建立一个舒适的家庭,有个所谓前途无量的丈夫,是最理想的了!我承认,这是够不错的,社会上多少人在追求这种安宁的生活,我不认为这些人个个鼠目寸光,但我不能为了自己争取这么一种生活,而抛弃柯碧舟。爱情,是不能和门弟、和条件等等画等号的。再说,柯碧舟是我的恩人,我的命是他救下的。我这后几年,是和他一道同甘共苦走过来的,我不能抛弃他,我觉得这是做人起码的道德和尊严。请你们不要干涉我。”
“嗬,好一个道德、尊严的卫护土!”杜见胜讥诮地道,“真是情深意长啊!”
杜见春轻蔑地瞥了他一眼,气忿忿地道:“不用你来嘲笑我!难道说,出身不好的子女,只能互相之间恋爱结婚,就没有与其他人恋爱、结婚的权利啰?难道他们不是我新社会的青年?难道他们不能用自己的行动来选择道路?这是什么逻辑?这不是要剥夺他们的生活权利吗?既是这样,为什么还要让他们生下来,当初就可以把他们宣布为不准出生的人,不是更省事儿、更干脆吗?这种反动血统论的流毒,这种迂腐的门第观念,哪天才能肃清啊?”
……
故事里,出身不好的柯碧舟不顾生活的磨难和重重压力,仍然坚定执着于在逆境中奋进,于痛苦中进击,为他插队落户的山区人民发掘资源,建立了小水电站。而感于他的品格和处境,原本家庭情况很好的杜见春,对他产生了怜悯和同情,却因反动的血统论在杜见春的心里布下了鸿沟,使得她在柯碧舟纯洁爱情的追求面前怯了步。不久,又因为杜见春家庭情况的急剧变化,杜见春的灵魂避无可避地经受了一场严酷的洗礼。然后在家庭情况好转后,因为自己也同样遭遇过不公,她于是执着地爱上了柯碧舟,并且不顾家人的反对,与他一起踏上了返回山寨的列车……
出身好的,表现不一定好;出身坏的,表现不一定坏。这两者之间没有必然的联系。但“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会打洞”的血统论,却是实实在在的影响和左右过他们的人生。
印度社会等级是世袭的,称种姓。其种姓,最初分为四大种,即婆罗门(僧侣和学者)、刹帝利(武士和贵族)、吠舍(手工业者和商人)、首陀罗(农民和仆役)。种姓和种姓之间不能通婚,不能交往。后来在种姓之外又分出一个社会地位最低的阶层,叫贱民。所以,它当然是一种典型的血统论。
而“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会打洞”“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等等,大概是存续于生活中的一些血统论的观点!
但,它们都是不对的,都需要反。
反血统论?
血统论?这个世界上或许存在着的血统论是在我们自己的身上。所以,在反血统论这件事上,还得从我们自己的身上去反。
因为它,我们自卑,躲藏,回避,甚至有的时候像个“小偷”一样偷偷地活着,像只刺猬一样的防着……
就恰如《蹉跎岁月》里的柯碧舟和杜见春一样。
“不要只看到自己的痛苦,而要“把自己的青春,与祖国、与人民、与集体利益联系起来。然后,你就会看到自己的前程似锦,会意识到生命的真正意义。”
《蹉跎岁月》里,邵玉蓉大伯邵思语给柯碧舟的这一寄语,大概才是治愈“担心自己曾被怎么处理过,自己的家长曾被怎么处理过,而对子女有影响、对自己有影响……,和在人前会抬不起头、直不起腰、壮不起气……”等等方面的良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