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长孙无忌没有说话,而是举起面前酒杯,一饮而尽。然后将杯子底儿朝李世民亮了亮,以行动给出了最好的回应。
李世民也举起酒杯,轻轻地抿了一小口。然后笑着向褚遂良和崔敦礼两个吩咐,“坐下,坐下说话,这里不是朝堂。朕知道是张阿难这老匹夫,把你们喊过来的,也知道他喊你们过来的原因。坐下陪朕喝一杯,咱们君臣有始有终。”
“陛下——”褚遂良和崔敦礼两个听了,心中越发难过。哽咽着坐下身体,举杯痛饮,眼泪却成串地往下掉。
“朕刚才跟卢国公说了,让他今后多上朝,不能老偷懒。”李世民笑了笑,不再管褚遂良和崔敦礼,而是将目光又转回了太子,“你的性子,像极了你舅舅。他心藏沟壑,却很少在嘴上说出来,你几乎跟他一模一样。”
这就是作为父亲对儿子的最终评价了,太子李治和长孙无忌两个,不知道李世民到底是满意,还是不满意,全都坐直了身体洗耳恭听。
李世民自己又抿了一口酒,笑着补充,“朕刚才跟卢国公也说过,不担心你做一个昏君,你舅舅肯定教不出昏君来。却担心你的性子,过于阴柔。所以,让卢国公留在长安,替朕看着你。朕不让他做辅政大臣,他这个人,十谋九不准,不是做辅政大臣的材料。朕只希望,你能从他身上,学会几分豁达,以免做皇帝做得太辛苦,且没滋没味儿!”
“父皇!”李治听得,又是感动,又是难过。再度站起身,长揖及地,“儿臣谨遵父皇教诲!”
“卢国公就是一个粗坯,他若是有做得不好的地方,你别跟他较真儿。朕相信,以他的性子和心机,断然做不出什么人神共愤和需要诛族的事情来。”李世民笑了笑,继续补充,仿佛即将远行的父亲,吩咐儿子如何照看家业。
“儿臣记下了!此生绝不敢忘。”李治的脸上,眼泪已经流成了河,回应声因为哽咽而变得含糊不清。
“辅机,朕刚才说的是真心话。这大唐,不仅仅是我李家的,也是你和满朝文武,天下百官的。”笑着向儿子点了点头,李世民将目光再度转向长孙无忌,“朕走之后,江山就交给太子和你们了。你的本事,远胜张良萧何,只是性子有失阴柔偏狭。朕希望你今后做事,务必以大唐江山社稷为念,切莫因为一时气恼,将其置之不顾。”
“臣,发誓不忘陛下教诲!”长孙无忌的眼泪,终于淌了出来。站起身,与太子一道深深俯首。
最近一年多来,他跟太子李治舅甥两个,隔空过招。最初之时,的确是为了大唐江山,然而到了后来,却很难说有几分是为了大唐江山,几分为了心中那一口恶气。
本以为,躺在深宫养病的李世民,看不到这些。却没料到,李世民早已看得一清二楚。
想到这儿,长孙无忌愧疚得几乎直不起腰。而李世民,却不打算继续评判他跟太子之间,谁是谁非。将目光迅速又转向程咬金,笑着询问:“朕刚才的话,你可听到了?这江山有你一份,骊山里的鹿,你几时想去打几头,也随便你。但是,太子登基之后,你却不能再借口打猎,就几个月几个月不上朝!”
“听到了,听到了,陛下放心。俺以后少出门就是!”程咬金的脸,顿时红得像猪肝一样,拱起手连声表态。
他现在终于明白,为何最近尉迟敬德那黑斯,忽然迷上了修仙了。修了仙,就可以不问人间是非。而自己,好端端去打什么猎?早知道这样,就该剃光了头发,去念阿弥陀佛。
“如果你敢偷懒,朕就会告诉秦叔宝,他自然会来收拾你。”李世民知道程咬金不着调,恶狠狠地威胁。随即,又笑着将目光落回了自家儿子身上,“你从小就聪明,又打你舅舅那里,学了他一身本事。朕相信,你会做一个有道明君。然而,你且记住一句话,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当年杨广也是聪明绝顶,犯了错之后,却一条路走到黑。你做了皇帝,当以他为戒!”
“儿臣明白,儿臣会遵照父皇吩咐,以史为鉴!”李治心里除了难过之外,隐约还感觉有些委屈,抹着泪答应。
跟长孙无忌隔空斗法的事情,却不是他挑的头儿。他还可以保证,自己所作所为,全都是为了大唐,而不是争一时意气。像李素立这等人,分明已经是大唐身上的脓疮。自己不想办法动手割了它,任由长孙无忌包庇,早晚会让大唐病入膏肓。
“不要以为,自己做的肯定都对。”仿佛猜到了李治心中所想,李世民笑了笑,继续叮嘱,“有时候这会儿感觉是对的,过一会儿回过头来看,却是未必。当初朕明知道车鼻可汗意图谋反,却听之任之,打定了主意想要引蛇出洞,把草原上其他心怀不轨者一并勾出来,彻底解决。却没料到,在草原上的人看来,放纵了车鼻可汗,就等同于承认大唐已经失去了掌控塞外和西域力量……”
“此策,最初出自臣之手。并不是陛下的错,陛下不必自责!”长孙无忌不肯让李世民一个将死之人,替自己背锅,主动开口承认。
“不是你的错,是朕的。”李世民却笑着摆手,拒绝了长孙无忌的好心,“朕是皇帝,你们出谋划策,是朕来做最终决定。朕知道自己错了,就努力去改。太子,你今后,也理应如此。犯了错不可怕,怕的是,犯了错却耐着颜面不肯改正,最终酿成不可收拾的大祸。”
说话间,脸上又了露出了几分不甘。很显然,仍旧为车鼻可汗祸乱草原之事,耿耿于怀。
太子李治听了,立刻又流着泪表示会遵从父皇教诲。长孙无忌却从李世民的脸上,看出了几分疲态,赶紧高声汇报,“陛下放心,车鼻可汗已经覆灭在即了。前日军报,高侃率军,已经直抵金微山下。薛仁贵拿下了狼山,令车鼻可汗的长子羯盘陀无法继续脚踏两只船。婆润和姜简两个,也在金微山之西三百里处,击败了一伙大食马贼和一伙来历不明的突厥人。车鼻可汗既没有退路,也没了援军,除了投降和等死之外,再无第三条路可走!”
“噢?”李世民的眼神,顿时一亮。“有这等喜讯,为何不早日告诉朕知晓?”
还没等长孙无忌想好该如何回答,宫门外,已经又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跟着,张阿难狂奔而回,喘息着向李世民行礼,“捷报,捷报,陛下,车鼻可汗抛弃突厥汗庭逃命,被高侃追上,生擒活捉。如今,薛仁贵将军已经奉命,押着车鼻可汗和突厥王庭所有文武,赶往长安献俘。一个月之内,必然抵达渭水河畔。”
“真的?你可莫要骗朕!”李世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用眼睛盯着张阿难寻求确认。
再看太子李治和长孙无忌等人,却全都喜出望外,一个个,两眼直勾勾地看着张阿难,如果后者嘴里胆敢说出“不确定”三个字,就将其撕成碎片。
“真的!捷报已经在路上了。老奴手下的人,快了一步,刚刚进宫。老奴怕他身上染了疫气,正命人给他洗澡换衣服,马上就可以带他前来面见圣上。”在这几个人面前,张阿难也不必隐瞒自己还承担着另外的使命,仰起头,郑重补充。
“好,好!”李世民长出一口气,连声夸赞,随即,高高地举起了酒杯“来,饮胜!为大唐贺!为凯旋的将士们贺”
“为大唐贺,为凯旋的将士们贺!”李治和长孙无忌等人互相看了看,也赶紧举起酒杯相陪。
李世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刹那间,笑容里充满了快意:“太子,辅机,你们知道,朕当初为何要点高侃和薛仁贵出战么?高侃今年才三十出头,而薛仁贵,也不到四十,再加上一个更年青的姜简。那车鼻可汗欺朕老迈,朕就派比他更年青的将士,去剿灭了他。呵呵,那突厥,上一代争不过朕,这一代争不过朕的太子和年青将领,将来还拿什么跟大唐争锋?哈哈,朕的确老了,可大唐却没有老,朕的大唐,永远都不会……”
说着话,手突然一松,酒杯坠地,笑容也永远凝固在了脸上。
当日,大唐皇帝李世民,薨于含风殿,享年五十一岁。
其在位时,灭突厥,破高句丽,定西域,将大唐疆土一路推进到了葱岭之西,最远直抵红海。治下百姓,安居乐业,长安米价,最低曾达每斗三文。贩夫走卒一日辛劳所得,可令全家五口三日饱食。
史称,贞观之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