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确说过。”大萨满邸兀愣了愣,随即,苦笑着点头,“我以后不会再替他做任何辩解。只是,斛勃……”
认真地看向车鼻可汗的眼睛,他顿了顿,缓缓补充,“你担心。读了唐人的书,会被唐人同化,忘记了自己是狼神的子孙。可你想过没有,咱们突厥,有几个人能跟你说的那样,做到把经文放在嘴上,把狼神放在心里头?如果狼神的子孙,开口闭口都是真经,他们还是突厥人么?”
“这……”答案就摆在明面上,然而,车鼻可汗却无论如何都不愿意说出。沉吟着低下头,又去找已经喝瘪了的酒袋,避免与大萨满邸兀的目光相接。
“斛勃,你那条路根本行不通。你早就知道结果,所谓把经文放在嘴上,把狼神放在心里,只不过是你自己欺骗自己而已!”大萨满邸兀难得抓到一次机会,岂肯让车鼻可汗借着喝酒的由头逃脱?上前数步,伸手按住装马奶酒的皮袋,高声断喝。
“不是,我没有,你瞎说!”车鼻可汗果断放弃了皮袋,大步后退,同时再一次将手按在了刀柄上,“我把狼神放在心里是真的,我发誓,我没仔细读过一天大食人的经文。”
大萨满邸兀被吓了一跳,纵身先向后躲出了四尺多远,才确定车鼻可汗没有将刀拔出刀鞘。又再度走上前,继续高声断喝,“你能做到,羯盘陀呢?羯盘陀的儿子呢?还有其他突厥人呢?他们也能够做到么?醒醒吧,斛勃!这样做,即便你能重新建立汗国,也是大食人的汗国,与咱们突厥人没有任何关系!”
“至少,至少,可汗仍旧姓阿史那!哪怕举国上下,都忘了自己是狼神的子孙。”车鼻可汗额头上大汗淋漓,却咬着牙死撑。
这是他最大的精神支撑,也是他明知道大食人是在利用自己,也甘心充当其爪牙的理由。
即便将来建立的突厥汗国,实际上已经变成了大食人的汗国,至少,其可汗仍旧姓阿史那。而变成唐人之后,阿史那这个姓氏,却会很快与刘、曹、孙、杨等姓氏一样,不再代表任何高贵血脉。
“你——”同样姓阿史那,大萨满邸兀的身体晃了晃,终于没有勇气再苦苦相劝。单手支撑在桌案上,愣愣半晌之后,他才长叹一声,喟然说道,“斛勃,如果这是你的真正想法,我不拦着你。但是,比起变成大食人,我自己宁愿去做一个唐人。至少,他们懂得东西更多一些,也不像大食人那么凶残。”
“当日诛杀大唐使节,你和苏农都有份儿。”明明听出大萨满邸兀已经主动退让,车鼻可汗仍旧哑着嗓子强调。
“是啊,我事先参与了所有谋划,苏农在宴席上也动了刀。”大萨满邸兀的腰缓缓佝偻了下去,仿佛忽然间老了十几岁,“我们都没有路可以回头。”
“邸兀,帮我!帮我稳定军心,顺利返回金微山下,否则,无论大食人,还是唐人,咱们都做不成!”车鼻可汗看得心里有些不忍,又一次缓缓松开握在刀柄上手,诚恳地请求。
“是啊,我必须帮你稳定军心,而你,继续我行我素,什么都不用答应。”大萨满邸兀苦笑,摇头,满脸沧桑。
“我会让苏兀做我的女婿。”车鼻可汗想了想,再度重申,“另外,我送给讲经人做弟子的,肯定是沙钵罗。你知道他的情况,深信唐人那一套。刚好可以用来抵消……”
正准备说出选择沙钵罗(史笸箩)去追随讲经人的诸多好处,中军帐外,却忽然传来一阵刺耳的喧哗声,“敌袭,敌袭——”
“呜,呜呜呜,呜呜呜——”紧跟着,示警的号角声再度响起,令人脖颈和脊背等处,寒毛倒竖。
“不要慌,准备迎战!”车鼻可汗立刻顾不上再跟大萨满邸兀纠缠,拔出腰间横刀,一个箭步窜出了中军帐外。
“大汗小心!”大萨满邸兀本能地提醒了一句,也经跟着冲了出来。瞪圆了眼睛,向叫喊声最响亮处张望,只见大前天夜里来袭的那名唐将,又闯入了自家军营。仍旧是身穿一袭白袍,手持月牙铁戟,只是将胯下坐骑从纯黑色的特勒骠,换成了火焰般的什伐赤!(注:什伐赤,昭陵六骏之一,也指波斯来的赤色战马。什伐是波斯语,马。)
伯克格拉昨天中午,在一百多里外被白袍唐将射杀。今天一大早,叶护毒逯又带着五千兵马去一百里外继续搜索白袍唐将。所以,眼下留在军营里突厥将士,也都以为唐将距离自己至少有一百里远,根本没做任何战斗准备。仓促之间,哪里抵抗得住,又一次,被杀得抱头鼠窜,尸横遍地。
好在是白天,所有人狼骑都能看清楚唐军数量不多,因此,被杀得狼狈归狼狈,却不至于炸了营。在几个伯克的全力组织下,众将士熬过了最初的艰难时刻之后,慢慢又以车鼻可汗的中军帐为核心,重新稳住了阵脚。琇書蛧
而那白袍唐将,也没指望能直接挑了车鼻可汗。见突厥狼骑们的反应越来越稳定,果断将月牙戟又换成了角弓,隔着一百多步远,张弓搭箭,“嗖”地一声,将车鼻可汗的羊毛大纛再度射落于地。
随即,收弓,拔马,在上万突厥狼骑的注视下,带领身边的四十多名弟兄,扬长而去!(注:薛仁贵的射术,历史文献有专门记载。唐诗,仍留一箭定天山,说的就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