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武没有接话,双方都有点尴尬。
在快要冷场的时候,一名侍者把糕点饮料送了过来。糕点是正宗的沙耶糕,饮料是用小麦酿造的,只不过不含酒精。两种东西都甜的腻人,即便戈武很健康,不需要控糖,他也提不起兴趣。
其实,在“圣城袭击事件”之前,戈武混迹中东好多年,早就对中东地区的饮食感到腻烦了。
放下糕点饮料,侍者就自觉离开。
“我知道你的想法,也知道你在担心什么。真要说,这也是我过去不了解你们,甚至产生误会的原因。”等到侍者离开之后,萨勒曼才说道:“去过中国几次,对你们有足够的了解之后,我才认识到,社会环境的差异实在是太大了。就如同我无法理解你们中国人,为什么能那么积极主动的去迎接与适应变革一样,你们同样没办法明白,即便是全球最富裕的王室也有不得已的地方。事实上,在过去一百年里,我们始终都要面对来自外界的威胁,而且随时都有完蛋的可能。”
“陛下这么说,也未免太过夸张了吧?”戈武已经很客气了,毕竟他觉得萨勒曼这么说是在卖惨。
俗话说的,地主家也没余粮。沙特王室肯定有不得已的地方,可是要说遭遇严重的外来威胁,随时有可能完蛋,那就是夸大其词。不管怎么说,沙特都是海湾地区的大国,海湾阿拉伯国家联盟的领头羊。即便是在阿拉伯世界,沙特的影响力也不小,也就只比埃及差了那么一点点。事实上,受到动乱的影响,埃及在阿拉伯世界的地位已经大不如前,沙特很有可能会取而代之。因为得到了海湾地区阿拉伯国家的支持,所以在伊斯兰世界内,只有沙特能跟土耳其抗衡。
以沙特的实力,哪怕成不了地区霸主,也能够应付外来威胁。
何况,沙特至今都是美国的盟友,还跟中国保持着良好关系,继续在从英国与法国购买武器装备,即便跟俄罗斯的关系都维持在正常状态。更何况,沙特已经跟伊朗和解,暂时根本就没有外来威胁。
那么,有什么能威胁到沙特王室?
“有人说,这是最好的时代,也有人说这是最坏的时代。到底是好还是坏,或许只是所站的位置不同。”发现没让戈武产生兴趣,萨勒曼换了一个话题。“对像你这样的中国人,这确实是最好的时代。稳定的社会环境,快速发展的经济,意味着无限可能,每个人都能通过努力实现人生价值。可是对那些在走下坡路的国家民众来说,这是最坏的时代,因为他们将成为时代的牺牲品。我不会否认,沙特就是这样的国家,几乎所有阿拉伯国家,甚至是整个穆斯林世界都一样。”
“沙特依然是全球最大的石油出口国,只是石油……”
“石油拯救了我们,也把我们推下了深渊。”
戈武微微一愣,让他惊讶的不是萨勒曼说的这番话,
而是萨勒曼竟然有这样的认识。
显然,萨勒曼肯定是经历了什么事情。
“在奥斯曼帝国完蛋后,穆斯林世界就走到了崩溃与毁灭的边缘。不止是趁机获得独立的阿拉伯国家,对所有的穆斯林国家来说,在工业强国的枪炮面前就只有两种结果,要么是遭受奴役,要么是进行革命。土耳其的凯末尔选了后者,通过革命保持了独立,并且成为世俗化的穆斯林国家。在当时,选择改变的还有巴列维王朝统治的伊朗。只不过,巴列维在伊朗推行的是相对温和的变革,不是激进的革命。可以说,在一战结束之后的那些年,所有穆斯林国家都面临相似的选择。变革与革命,总得选择其中的一个,要不然就得遭受列强的压迫与奴役。”
“可实际情况并非如此,土耳其早就不是凯末尔的那个土耳其了,而巴列维王朝也已经成为历史。”
“你说得没错,而原因就是,在海湾的沙漠
戈武锁紧眉头,知道萨勒曼的话还没说完。
“你或许不会相信,在发现油田之前,沙特最值钱的产业是采集珍珠,以及用贝壳制作染料。要是没有藏在沙漠靠联合国救济。”萨勒曼笑了笑,说道:“在发现石油前,我们也确实准备进行改革。你肯定知道我的祖父,就是一个锐意进取的酋长,他的一生都在积极的推动国家向前发展,他也渴望把沙特建设成现代化的工业国。只可惜,工业化改革还没开始,就被扼杀在摇篮里面。坐拥几百年都开采不完的石油,又有谁会积极推动改革呢?别说是王室,即便是平民百姓,也安于享受。”
“这就是人的惰性。”
“并非所有人都有惰性,巴列维就是例外,只不过他的下场也很悲惨,他在伊朗搞的改革也没能取得成功。”
戈武叹了口气,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事实上,我们还提醒过巴列维。就在伊朗爆发伊斯兰革命之前,巴列维向我们展示了伊朗世俗化改革的成果,也可以说是炫耀,而我的伯父哈立德国王写信告诉巴列维,让他注意本国人民的信仰,改革的步子不要迈得太大。不是说改革有错,而是改革也需要注意方式方法,不能盲目的推进。很明显,巴列维没有把哈立德国王的意见听进去,伊朗在几个月之后就爆发了伊斯兰革命。”
“还有这件事?”
“改革本身没有错,错的是推行时间,以及采用的方式方法。”
“这么说,时机成熟了?”
跟戈武猜测的一样,萨勒曼点了点头,说道:“时机有没有成熟,本身不是一个可以量化的问题,而且具有相对性,跟各种因素相关。在几年之前,我们还觉得,至少还需要等待十年,甚至十五年,才能启动世俗化改革。具有决定性影响的是外界因
素,尤其是大国实力变迁所引发的国际格局变化。”
“改革不以内因为主吗?”
“对大国来说,改革肯定由内因推动。比如说中国,即便在最羸弱的时候,都拥有强大的影响力。凭借庞大的体量,中国在推行改革的时候主要考量的就是内部因素。可沙特不是大国,哪怕是全球最大的石油输出国,也没有中国的影响力,更缺乏由巨大体量带来的战略定力。对沙特这种小国来说,在推进改革的时候首先考虑的就是外部因素,不然必然会遭受失败。”
“你是担心被颠覆?”
“要知道,沙特所拥有的不止是石油,还有在阿拉伯国家中的号召力,更别说还能左右中东局势。你觉得,华盛顿的那些政客会容忍我们通过变革发展壮大,对美国在中东地区的霸权地位构成威胁?我敢说,只要对美国的核心利益构成了威胁,别说是干掉一个国王,即便是产出整个王室,也不是没有可能。尤其是在后冷战时期,美国是唯一超级大国,失去了制衡,也就更加的肆无忌惮。伊拉克的萨达姆,利比亚的卡扎菲,埃及的穆巴拉克,要不是伊朗与俄罗斯鼎力援助,叙利亚的巴沙尔也会完蛋。事实上,就连伊朗都差点动乱,而我们凭什么来对抗美国?即便到现在,在沙特境内都还驻扎着上万名美军官兵,部署了大量作战飞机。可以说,只要一个不注意,沙特王室在一夜之间就会成为历史,结局肯定比巴列维更悲惨。”
“真要是如此,为什么还要推动改革?”
“改革或许会完蛋,而不改革肯定会完蛋。”
戈武长出口气,等萨勒曼说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