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之枝在墓碑前放下一束淡雅的淡蓝色小花, 开始烧纸钱。一边烧,她一边在心间对妈妈絮絮低语,诉说自己这半个月来的离奇经历。待到中午十二点, 才动身离去。
正午时分,天穹阳光明烈, 大地草木斑斓。
浓雾阴雨都散去了,人间一片通明。
在保镖陪同下,尹之枝按照约定时间, 抵达医院, 和岳嘉绪一行人汇合。
岳家的私人飞机已在机场候命。飞机上配有一整套完备的专业医疗设备, 医护团队也会全程跟随,共同将这三个多小时路程的风险降至最低。
岳嘉绪倒是没有虚弱到要用担架床转运,已经可以下地步行了。但鉴于他重伤未愈,医生还是建议他坐轮椅转运。
为了方便轮椅上车, 接众人去机场的是一辆加长林肯车。
尹之枝把行李箱推到车侧, 交给戴上白手套的老陈, 最后一个上车。定睛一看,车厢内设施豪华, 白色皮质座椅环绕三面。医护人员皆已落座,仅剩的空位在岳嘉绪旁边。
他对面坐着岳诚华和岳榕川父女。
“……”尹之枝硬着头皮, 过去坐下, 扣好安全带。
全员到齐,车子平稳启动,往机场驶去。
岳家人在聊天。岳诚华神色微郁,食指敲了敲膝盖,说:“你爷爷现在还不知道你受伤的事情。这么久不见你,我和榕川这段日子又都不在B城, 他估计都要犯嘀咕了。”
“不用跟他说实话,我会打电话和他解释是公司忙碌。”岳嘉绪略一沉吟,道:“回到B城,你们该做什么就去做什么,无须三头两天来医院看我。”
尹之枝没插嘴,默默听着他们说话,有点儿犯困。忽然,她感觉到自己颊上一暖。
朦胧的睡意蓦然成了被轻轻惊飞的蝶,尹之枝惊讶地抬起头。
明明岳诚华就坐在对面,岳嘉绪却并不避讳,一边继续和对方说话,一边揽住她的肩。然后,大拇指摩挲过她的侧颊与耳垂,将她的脑袋按向自己,下巴抵碰了一下她的发旋,是让她睡觉的意思。
没说一字半句,亲昵与暧昧却扑面而来。
当众做出这样的举动,仿佛是在岳诚华和岳榕川面前,将他们的关系明朗化了。
尹之枝的心脏一瞬间跳到咽喉口,被抚过的那边耳朵都烫了起来,紧张又局促。
对她和岳嘉绪的关系,岳榕川是在闯入庐山小筑时就知道一些猫腻了。岳诚华可是完全被蒙在鼓里的。
却没想到,对面的两人同时看过来,反应都比她想象的要平静。
岳榕川面不改色。
岳诚华看着他们的姿态,脸上浮现一丝古怪的错愕。但顾及到车厢里还有外人,他欲言又止。
这阵诡异的风平浪静,一直持续到登机前。
趁尹之枝和岳榕川去了洗手间、医护人员都不在近旁的时候、父子俩终于有了独处机会。
岳诚华憋了一路,总算憋不住了,脸色微微铁青,问:“我没意会错吧,你俩……多久了?”
岳嘉绪眉头都没皱一下:“不久。”
“你……”岳诚华语塞,复杂的心情全写在了他风云变色的脸上
对于宋媛这个人,他曾鬼迷心窍一样爱过。但那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了。这份爱后来也在狼藉的真相中消弭为烟,成了一笔烂账。但尹之枝这个孩子,却真的是他们岳家看着长大的。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那十三年,他把这孩子当成自己的亲生女儿来养大,对她并非没有感情。但在绑架案的真相水落石出后,双方再难共处一屋檐下,他也只能做出选择。
“我以为你俩这么多年都是跟兄妹一样处着的。”岳诚华喃喃自语,脑海深处冒出一个猜想:“是不是她想回岳家,所以……”
猜到了岳诚华后半句话要说什么,岳嘉绪神色陡然变得严厉森冷,直视对方,清晰而强势地打断了他:“主动的人是我,她只是考虑后选择接受的那一方。”
哪怕只是猜一猜,他也不允许任何污名化的怀疑扣在她头顶——这样的意思表达得很清楚。
岳诚华面皮一僵,竟被其气势所慑,噤了声。
这么多年来,他在公司都不掌大权,不管事儿。年轻时,岳老爷子压在他头上。人至中年,岳家的主心骨,也早在不知不觉中变为了他这个日渐成熟英朗、卓尔独行的儿子。
不光是他,岳老爷子也在老去。
如同狮群首领之位更迭。暮年的狮王将权力移交给更年轻、更强壮的继承者。
他们,还有他们身边的人,都已隐隐开始仗仰新的王者了。
岳嘉绪决定好的事情,他这个当父亲的也无从置喙。
岳诚华叹了一声:“枝枝这孩子,我以前也是把她当亲闺女养大的,我知道她没什么坏心。可是你爷爷那里,你准备怎么说?藏着掖着一辈子吗?”
岳嘉绪不为所动:“在爷爷该知道的时候,我会让他知道。”
只要尹之枝愿意朝他踏出一步,剩下的距离,哪怕有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步那么遥远,且遍布荆棘碎片,他也不会畏惧。同样,也不会再给她退缩回线后的机会。
他的家人,他会摆平。
若不能扼杀干净障碍,他不会领着尹之枝去他们面前受气。
“那么,祁家那边你又怎么说?不管怎样,他们也是你舅舅和外婆。现在他们公司的状况真的不行了,你舅舅都被逼得要跳楼了,还在跟你舅妈闹离婚……你外婆只剩这个儿子了。你还这样做,他们对枝枝的成见恐怕会更深。”
岳嘉绪倚坐在轮椅上,注视着前方。机场外,一束熹微日光落在他阴霾的瞳孔中,显得平静而冷漠:“我不强求他们发自内心地接受她、喜欢她。她也无须博取他们的喜欢。我只要求他们今后有所克制,保持尊重,不再做阳奉阴违的事。”
“这些事让我处理。我有分寸,不会闹出人命。”
对待不同的人,要用不同的策略。一味地包容、退让、讨好与奉承,非但不能达成目的,还会被得寸进尺。
打蛇就要快准狠地钉住七寸。只有体会到自己的人被迁怒的感觉,他们才会自动自觉,有所收敛。
岳诚华张了张唇,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出来。
他看着岳嘉绪轮廓英挺的侧脸,仿佛有些伤感,又有些欣慰,慢慢地坐在椅子上。
“行……你们年轻人的事,你能平衡好、处理好的话,我也不说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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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之枝并不知晓这番谈话。
经过三个多小时的飞行,他们顺利降落B城。安顿好岳嘉绪后,尹之枝也回了一趟家——她久违了的小公寓。
洗漱休整一番后,尹之枝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告诉柯炀自己从港城回来了,约他见面。
二月的B城天寒地冻,飘着小雪。在港城住了一段日子,竟有些不适应了。赴约当天,进了电梯才想起要带伞,只能急匆匆地跑回去取伞。
来到楼下,柯家的车子已经等在那里了。
柯炀派司机来接她。结果到了目的地,尹之枝才发现,她去的是柯炀就读的大学。
车子在体育馆门口停下。司机笑着解释:“少爷今天有社团活动,所以放假也回校了。尹小姐,你直接进去就好。”
正值寒假,大学校园静悄悄的。宽敞崭新的体育馆也少了平日喧嚣的人声。尹之枝向司机道谢,开门下车,三两步跑上阶梯。
体育馆正门关了。尹之枝推开侧门,看到一条长廊从她足下延伸至远方。她往前走去,还没走到尽头,柯炀就出现了。
一段时间没见面,柯炀似乎又拔高了几分。他的头发剪短了一点儿,戴着运动发带。因为体育馆内有暖气通风系统,大冬天的,他只穿了一件白色短袖T恤,配以宽松的篮球裤,颊边汗水晶莹,鬓角微湿,显得清爽又有少年气。
柯炀看到她,仿佛微微一怔,停下了步子。
尹之枝冲他招了招手,主动道:“柯炀,我来了!”
她朝他小跑过去。
等她来到柯炀面前,他的表情已恢复正常,撇开脸,说:“我今天有事走不开,才约你来这里的。跟我来吧。”
尹之枝有些不好意思,说:“嗯,我刚才听你家司机说了,你有社团活动。要是提前知道你今天忙,我就改天再约你了。”
柯炀把她带到了体育馆东侧的储物室里。这会儿,储物室一个人也没有,灯照明亮,暗绿色的铁质储物柜背贴围墙。在它们之间的空地上,还放了一张供人休息的木头长椅。
尹之枝看到柯炀输入密码,从他的柜子里拿出一个牛皮纸袋,递给了她。
尹之枝立即双手接过:“谢谢……”
谁知,柯炀并没有顺势松手。他抓住牛皮纸袋的底部,视线盯着自己微微泛白的指尖,开口:“尹之枝,有个问题,我始终都想不明白。今天,我想你给我一个答案。”
尹之枝愣了愣,郑重地点头:“好。”
柯炀咬着后牙槽,有些艰涩地问:“如果我一开始就知道你有难处,如果我不那么冲动,你会不会……”
尹之枝心口血络微微一紧,领会到了他未竟的话语。她垂首闭目,思索片刻,轻轻抬眸看他,给出了自己此刻最真实的想法:“柯炀,这个问题,我回答不了你。你想问的是以前的我,而我们都不能回到以前。我没法假设以前的我会怎样做。”
“……”
尹之枝迟疑了下,鼓起勇气,问道:“柯炀,你是喜欢过我吗?”
柯炀一僵,但没开口。
“如果是这样的话……对不起,我不能和你在一起。但这不代表你不好。相反,你在我心里一直很好,特别好!所以,你千万不要像刚才那样,检讨自己是不是哪里做得不够好,也不要轻易去改变你自己。”尹之枝仰起头,用尽力气,将自己的想法传达给他,眼神诚恳清澈:“一直以来,你帮了我很多很多。这一次,我更要谢谢你帮我压下新闻,及时打电话提醒我,还替我保管了这些东西那么久。我欠你天大的人情,以后,若你有什么用得上我的地方,尽管找我。”
听了她的话,柯炀却并不觉得释然。利落的下颌微一收紧,无声地咬住牙关。
——如果我真的那么好,你为什么不喜欢我?
年少气盛,这句写满不甘心的话,将将要冲口而出。但最终还是被自尊心拦住了。
柯炀深深吸了口气,吞下苦涩失落的情绪,慢慢松开五指,别过头,冷冷道:“算了,不喜欢我是你的损失。东西拿了就走吧,我还有事要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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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体育馆出来,尹之枝打开袋子一看,里面果然装有一支录音笔和一沓照片。她抱紧了牛皮纸袋,如释重负,但想到柯炀刚才的模样,又有些惆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