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疏没有裴长云聪明, 但是他也不笨。
如果芷玫花是霍朝给裴长云的一场骗局,目的只是让他当时不要来地球见证那一场血淋淋的牺牲,那么也就是说, 那场核爆是霍朝自愿的。
——霍朝早就预料到了自己的死亡了。
所以, 裴长云对叶疏说的那些话,七分真, 三分假,裴长云运输芷玫花是真, 以为芷玫花可以吸引虫族是真, 核爆是真,但让霍朝去送死是假的。
叶疏只告诉过江烬生禁渊让自己去天冬星把它藏起来,江烬生那家伙一定是告诉裴长云了。
所以,事情的真相就是——
裴长云虽然并不知道叶疏真正藏匿的是禁渊残骸里的虫卵,但是他知道霍朝要让叶疏藏匿禁渊残骸。
当时几乎所有人都以为禁渊销毁在了那场核爆中, 和死去的霍朝一起。
或者哪怕教会知道禁渊残骸尚在,也觉得,一定会是在裴长云那里,因为他是霍朝最亲近最信任的执政官。
于是裴长云需要隐藏这个秘密, 所以故意骗叶疏,故意挑起他的恨意, 让叶疏可以决绝地带禁渊走。
虽然这个秘密最后还是被教会发现了。
但那已经是百年之后,联盟被推翻,叶疏已经在天冬星站稳了脚跟, 而裴长云也基本奠定了帝国的基础,在帝教双方的对峙中稳占上风。
幻神教元气大伤, 忌惮之下, 根本无法对天冬星再次出手。
所以关于这一切的真相就是——
霍朝骗裴长云芷玫花能吸引虫族, 而裴长云骗叶疏是自己让霍朝去引爆核弹
叶疏一直以为他们几个人中,最笨的应该是周九鸦,被裴长云那家伙耍得团团转。结果现在才发现,最笨的是自己,他才是被裴长云耍得团团转的人。
“周九鸦.......”
城主大人嗓音沙哑,
“你是不是一开始就知道一切?”
周九鸦的确知道一切。
因为霍朝当初的遗言,周九鸦才一直一直地守候在裴长云的身边,并忠心不二地执行对方所有的命令。
其实,霍朝也为裴长云铺了路,只是这些都只有周九鸦知道。
比如,他和江烬生在霍朝死后,一个帮裴长云稳定了军队,另一个为他提供后勤和科技,两个人一同帮他奠定了帝国的基础。
比如,现在帝国的首都星,当初是霍朝找到的,也是他命令江烬生秘密在上面进行基础工业和军营建设,并取名叫做恒云星。
只是后来帝国定都恒云星之后,大家都习惯叫首都星。
比如,留给霍闲风的那段视频,虽然字字句句都是在捧霍闲风,但实际上,是在拉拢王虫不要对人类出手。也是在帮裴长云消除掉一个隐形的巨大威胁。
再比如,当初在地球沦陷的前一天,霍朝把对裴长云的极具威胁的那几个联盟高官,全部杀了个干净。
联盟议长赛特林是逃到了幻神教才躲过一劫。
——为什么不全部杀掉呢?
因为留下的一些,虽然也有不少有威胁的,但凭裴长云的手腕,自己就可以处理。如果全部杀干净的话,会被聪明的执政官猜出来的。
所有人都以为那些人是死在虫族手里,但实际上,是死在霍朝手里的。否则后面裴长云不可能那么轻易就推翻联盟。
这些周九鸦都知道,因为他是参与者。
因为在那个血淋淋的夜晚,周九鸦是给霍朝递刀的那个人。
——只是霍朝不让说。
那个人已经知道自己的结局,所以不让说。
[长云一定会建立一个很美好的国家的。]
[那是他的梦想,一定会实现的。]
周九鸦记得当时那个人一边擦着脸上的血,一边笑着对他摇摇头,
[可惜我看不到了,小九,就麻烦你代我多看看了。]
[.......好。]
周九鸦很认真地答应了。
至于为什么没留下一份视频直接指定裴长云是自己的继任者,这样的话,裴长云收拢霍朝手下的势力时,就会少费很多力气。
周九鸦当时问过这个问题,那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对霍朝的命令产生疑问——
既然霍朝已经给裴长云铺了那么多的东西,并全力支持他建立一个新世界。为什么不做这一步,明明这一步看起来如此关键,因为会减少很多裴长云后面可能遇到的麻烦。
[因为那样的话,他永远也无法越过我。]
因为那样的话,裴长云名义上永远会是霍朝的继任者,他永远会屈居于霍朝之下,而不是与他并肩,甚至超越他的存在。
周九鸦明白了,没有别的问题了。
从三百年后的现在看来,事实证明霍朝的想法和顾虑是对的。
哪怕现在还有人说裴长云是踩着霍朝上位,但是在大部分民众的眼里,裴长云是在乱世开辟太平的皇帝,是在霍朝死后孤身支撑起新世界的伟人。
他的成就和贡献不亚于霍朝,甚至超越了他。
那个人所做的部署和计划都在朝着最好的那个方向兑现,这也是周九鸦越发坚定执行元帅遗命的重要原因。
叶疏和周九鸦同样对霍朝非常忠诚。
但这种事情,霍朝却只带了周九鸦没有带叶疏,一是因为叶疏当时还在跟他赌气,二是叶疏的嘴巴管不住话。
这也是当初霍朝听从裴长云的建议,将叶疏下放到地方做指挥官历练的原因。
至于周九鸦,从小就以污点的身份而存在,尽管江烬生并没有对他表达过介意,但周九鸦很难对这位同父异母的兄长亲近起来,因为愧疚,因为自卑,因为觉得自己存在就是个耻辱,抢走了别人的东西。
叶疏的确身世悲惨,但是在悲惨之前,叶疏也是在双亲的爱护下长大的。周九鸦不一样,他在流言碎语,歧视攻击,不被任何人需要和期待的环境下长大。
后来遇见了霍朝,周九鸦才逐渐在那个人身边找到了自己人生的意义。
所以周九鸦愚忠,非常典型的愚忠。霍朝的心腹团中,他一直是沉默寡言,存在感低,命令给什么,不问原因,完全严格执行的那种人。
——就像一把非常好用的利剑。
如果当初断臂的不是叶疏,而是他的话,周九鸦也不会有任何怨言,也绝对不会像叶疏那样跟霍朝赌气。
因为他可以理解,可以接受,并毫无怨言。
正因如此,周九鸦的嘴巴很紧,这是他能够做霍朝贴身侍卫,后来晋升为副官,甚至军团长,并参与这些秘密之中的重要原因。
裴长云那么骄傲又聪明的人,当他自己确认霍朝什么都没给自己留下的时候,是绝对不会去问别人的。所以周九鸦也一直严格遵循着元帅大人的遗令,什么也不说,只是安静地执行。
所以哪怕现在,他能够告诉叶疏的,也就那句已经不算作秘密的秘密。
“我只知道一点,霍朝元帅无意间对我说起过,陛下对花粉过敏。”
“......一点?”
叶疏闭上眼惨笑,
“是......是一点。”
“就是这一点。”
就是这关键的,小小的一点。
他恨了裴长云这么多年,却发现,这一切都是对方一手主导的事情。
可叶疏却好像又没有立场去生气,去质问,因为对方一直在默默地保护他,保护他不受教会的觊觎和毒手。
真是可笑。
叶疏单手覆着眉眼,竟是一时笑出了声。
他觉得自己太可笑了。
他就是个自我感动又无能狂怒的傻子。
江瓷安静地注视着叶疏,他其实和对方并不熟,但是却也能够深深感受到对方的痛苦,因为哪怕是名为保护的欺骗,在得知真相的时候,伤害却是无法被消除和磨灭的。
江瓷被父亲骗了十天。
而叶疏和裴长云却是被骗了三百年。
那种感觉,他不能感同身受,却可以勉强想象到冰山一角。
可哪怕只是冰山一角,就已经足够疼痛了。
甚至看裴长云刚才的样子,他甚至都不知道霍朝骗他的原因。江瓷在犹豫要不要告诉对方。
他转过头,看着皇帝陛下的投影消失的地方。
得知真相后,会比蒙在鼓里更好受些吗?
——不一定。
江瓷后来花了很漫长的时间,才逐步意识到江烬生的意图,也才感受到父亲汹涌的爱意,但这并没有让江瓷感觉好受一些,反而感到了更大的痛苦,崩溃,却无人诉说。
因为那个时候,距离江烬生去世已经过去好几年了。
他无法挽回。
他什么都做不了。
所有人都从江烬生死去的阴霾中走了出来,他们接受了,习惯了,并回归了正常生活,只有江瓷一直被困在里面。
甚至直到那个时候,他才发现自己是一直被困在里面的。
“江瓷?”
霍闲风的声音把他从回忆的泥泞中拉扯了出来。
江瓷怔然,回头看向他,那双熟悉的凤眸正安静而认真地注视着自己。
这一刻江瓷忽然意识到,从小到大,实际上所有说着爱他在意他的人,都不曾真正的了解他。他们把他当做孩子,但又觉得江瓷只需要吃好喝好安全不生病就可以了。
这样就可以了。
别的他们都没有时间在意,因为忙。
皇帝,军团长,城主大人,帝国科技之父,他们每一个的身份拿出去都可以说是让无数人敬畏的大人物,而被所有人保护着的江家小少爷,更是被艳羡至极的身份。
但对江瓷来说,那代表着,他的确有很多人的爱,但他们身上伟大而沉重的身份和责任注定了所有的爱意,仅仅只限于保护他的生命。
除此之外,没有别的了。
连陪伴的时间都没有,更别提了解他。
但是霍闲风却每次都可以瞬间察觉到他的情绪,哪怕是最微小不过的一点点。
——比如现在。
当江瓷为了裴长云,终于鼓起勇气说出自己心中藏得最深最痛苦的秘密时,另外两个人关注到的是元帅和皇帝。而不是年幼的江瓷当初到底经历和感受到了什么。
而且,那个人不仅仅是察觉到,而且还会给出回应和安抚。
“你看起来很难过,要不要抱一下?”
霍闲风完全不觉得这话当着江瓷两位家长的面说,有什么不妥,他甚至还侧过身,露出宽厚的胸膛,朝江瓷伸出手。
“........”
其实如果没有另外两个超级无敌大电灯泡在的话,江瓷真的很想去抱一下。
但是当霍闲风说出这句话之后,对面两位家长简直都震惊了。
虽然刚才已经通过信息素知道了这两人是属于彻底标记的关系,但是自从进入会议室之后,江瓷和霍闲风的相处都表现得非常正常,甚至在江瓷的有意克制下,他们看起来还有点不熟。
再加上刚才被霍朝和裴长云吸引走了绝大部分的注意力,以及心理下意识的排斥,他们都无意识把江瓷被霍闲风标记这件事彻底压了下去。
但是,但是——!
现在已经不是假装不知道,就可以当做不存在的时候了。
周九鸦的拳头捏了又捏,他紧紧盯着江瓷,心脏简直嫉妒又难受得抽搐。
毕竟,江瓷从小到大,从来没对任何人表达过亲近的意思。甚至自从学会走路之后就很少让别人抱了,偶尔也只有江烬生让给抱一抱。
等到江烬生去世,就再也没有人能够亲近他。
至于他这个看起来吓人又凶狠的小叔叔,快算了。
可!!!
可是!!!
这才过去三个月,那个凶巴巴得向全世界都竖着尖刺的小孩,现在竟然是可以被别的alpha随便抱了吗????
周九鸦的心里在滴血,还都是酸的。
江瓷被两道无比灼热的目光注视着,当然不可能去抱霍闲风,但当然也不可能不给予任何回应,好在椅子霍闲风的位置稍微挪了些,然后迅速伸手过去虚虚握了一下少年的手,
“我没事......”
其实这已经算是很大的变化了,换作以前,少将大人大概只会羞.耻地扭头,强装冷漠和不在意。而不是哪怕当着家长的面,素来性格别扭的oga,还是克服过分薄的脸皮,去向霍闲风表达亲密的回应。
不过江瓷原本只是打算虚虚握一下就算完,但是对方却忽然收紧指骨,抓住了他的手不放。
见证全程的周九鸦叶疏:“...........”
他们的目光同时集中在两人紧紧交握的手上,就像被放大镜聚焦的太阳光一样。
——两位家长哽住了。
两位母胎单身狗的老家长从没受过如此暴击。
哪怕是当初江烬生和白悯谈恋爱的时候,也都是小心翼翼藏着掖着的,直到后面两人都到了山盟海誓至死不渝的地步,江烬生咬牙切齿说一定要把悯悯从幻神教救出来的时候,
叶疏和周九鸦才知道这件事,并震惊到失语。
什么?!!江烬生这家伙什么时候脱单的?!!
当初他们不都一起相亲失败了吗?????
那时候,除了霍朝,裴长云几乎给他们每个人都安排了相亲。
但无一例外,都失败了。
叶疏和周九鸦当时还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因为江烬生跟他们俩这种糙汉军A可不一样,家世极好,性格极好,头脑聪明,文质彬彬的,长得还好看,竟然相亲都能失败。
得知这个结果,其实他们俩心理是受到了极大安慰的。
看嘛——!
不是他俩不讨oga喜欢,连江烬生都失败了,一定不是他们的问题!!!
结果没想到,对方早就把霍朝的妹妹搞定了。
“........”
不过震惊归震惊,至少还能接受,因为他们从来没有当众做出过这种伤害单身狗的事情!!!
但江瓷跟这个霍闲风不一样。
这才过去多久???
竟然就......竟然在大庭广众之下做这种事情!!!
周九鸦和叶疏看不下去了,两人忿忿扭头,动作竟然惊人地一致。
江瓷挣不脱,但如果动作太大的话,反而就会显得更尴尬,于是他迅速拉着霍闲风的手,从桌面转移到桌下。
少将大人面色努力维持着严肃的模样,装作刚才什么都没发生。
“嗯,我刚才是......”
他努力想要转移话题,但是手被对方抓着,江瓷脑子这时候是空白的,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说什么。
“是在看投影口?”
霍闲风帮他找了个借口。
“......对。”
就在这时,江瓷注视着墙面上方的投影口,脑海中忽然划过一线电流。
他忽然想起来,圣露星的信号不是被屏蔽了吗?
为什么远在首都星的裴长云可以如此顺利地投影到这里?
江瓷被情绪填充的大脑瞬间一清,立刻转头看向周九鸦,
“新的信号通道已经搭建好了吗?”
江瓷了解帝国的科技水平和进度,这么短的时间,应该是不可能做到的。因为昨天,第一军团才抵达圣露星,不可能这么快就突破对方的信号屏蔽。
周九鸦一怔,他神色复杂,但还是很快回复道,
“不,陛下说是圣露星有人给开了秘密信号通道。”
“——有人?”
霍闲风眉梢微挑,他其实对霍朝这群心腹团的纠葛牵扯并不感兴趣,不过,倒是对圣露星上能够给皇帝陛下开信号通道的这个人人,更感兴趣。
他漫不经心地捏着江瓷软软的指尖,问,
“关于对方的身份,有什么线索吗?”
......线索?
周九鸦沉思两秒,然后点了一下手腕上的光脑,将高空中俯拍禁渊的那张照片投影了出来,
“陛下没有说具体是谁,但是对方传来了这张照片。”
“这个角度.......”
江瓷眯起眼,粗略目量了一下,便断定道,
“拍摄者是在当时我们那艘星舰上。”
星舰上?
霍闲风微微思索几秒,脑海中浮现出了一个女人的身影。
·
“塞西莉亚,你的伤.......”
与此同时,圣迹白塔内部某处高级科研室内,安格斯看着塞西莉亚虎口上的伤痕,神色有些许担忧,
“真的不需要去医疗室看看吗?”
“......不用,过一会儿它自己就好了。”
塞西莉亚的语气藏着几分不耐,但很快又放软下来,
“不过库鲁坏了......”
“——我帮你修。”
她还没说完,安格斯就主动提了出来。他似乎又想到了什么,有些欲言又止道,
“塞西莉亚,你要我帮忙开的那个秘密通讯频道.......我查了对面的信号,是从恒云星过来的.......”
“噢,那个是机密任务,你只需要执行就可以了。”
实际上,按照教会的规矩,塞西莉亚并没有那个权力指挥安格斯,但是她说这话的语气,非常地武断和带着某种命令式的味道。
安格斯呆了呆,
“哦,好......”
塞西莉亚瞥了对方一眼,发现安格斯脸上还有些迟疑,于是她眉心一紧,立刻露出了温柔的笑意来,她甚至伸手去按住了对方的胳膊,露出些许柔弱的姿态
“安格斯,这个机密的任务其实是交给我的,本来也不应该找你帮忙,但是你也看到明城的情况了......”
她的脸上流露出几分脆弱,
“我根本......根本打不过那个人,如果不是这样的话,我不会来麻烦你.......”
“没关系没关系!”
安格斯有些慌乱地摆摆手,
“如果当初不是莉亚你向教皇举荐我的话,我大概也不会有现在了。”
他垂眸,脸上出现些阴暗和隐忍的神色,
“老师一直看不起我,他永远只喜欢江烬生,只喜欢那个叛徒。”
“呵,江烬生......”
塞西莉亚大概只有提起江烬生的时候,语气里才是最最真情实感的厌恶和憎恨。
“那个叛徒怎么能跟你比啊,安格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