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已没,曲折起伏的峰线上,晕开一片橙黄。
杨朝夕打发了洛长卿,才又转回院落。却见陆秋娘已将桑叶运回了蚕房,正立在院中、向他望来,眼眸中满是慈爱。
杨朝夕心头暖烘烘的、不由紧走几步,挠头道:“娘,那洛世叔我警告过啦!谅他也不敢再来找麻烦。只是方才使力大了些、弄坏了木篱,明早我便帮娘修好。”
陆秋娘看着比她高出许多的杨朝夕,恍惚中似瞧见了杨三郎的模样,双目晶莹道:“夕儿到底长大啦!和你爹爹倒有七分相像……这赶了一路,定是饿了吧?为娘这就去烧饭。”
母子二人这才拾起杨朝夕带回的大小包袱,入了茅舍。二人月余未见,一番嘘寒问暖、自不消多说。
山中若夜间无事,是油灯也不肯点的。二人吃过晚食,就着暮光、又将蚕虫打理了一番,便回到卧房土炕,早早抵足而眠。
杨朝夕惯于行功练气,身体之健早远超常人,纵然奔波一日,却连汗也没出多少。此时不过戌时上下,他平躺在榻,鹰眸亮如星芒,自是了无困意。
“夕儿?睡不着么?”土炕另一端,陆秋娘竟也尚未睡去。
许是因她担忧多日、今夕终得释怀,心中喜悦满足之感,此刻仍未散去。心中所想,尽是杨朝夕自呱呱坠地、到之前怆然离去的点滴过往。
“嗯!”
杨朝夕含糊地应了一声,又沉吟许久,才徐徐开口,“娘,我知每次提到爹爹,你都要难过许久。可有个疑问、孩儿一直想知道,你可知爹爹究竟是怎么死的?”
陆秋娘正沉浸在回忆中,忽听他这般发问、也是心头一绞,声音微颤道:“你爹爹……自然是守卫太原城时,与拿蓟州贼兵拼杀、身陷重围,又中了许多箭矢……最后流血而亡……怎地今日,忽然要提这事?”
杨朝夕念头一转,却不想她知晓自己意图,便扯谎道:“娘勿要多心,孩儿只是有些想念爹爹了。前几日在洛阳城中撞见一个老兵募,孩儿便与他吃了些酒、聊了半日。才知他竟也是从当年守卫太原之役中,侥幸生还回来的。说到当年拼杀惨烈,老兵募也是唏嘘非常。”
陆秋娘这才心中一松。关于夫君杨三郎的死,其实当年庄里驰援回来的团练兵们、也有些不同说法。只是碍于里正关大石在庄中威望,那些团练兵也只是梦中、酒后,无意间吐露过一些,陆续传到了她耳中。只不过那个说法,太过骇人惊心,又无十足证据,她便也一直压在心底,始终不提。
方才忽被杨朝夕问到他爹爹死因,陆秋娘还道是他道听途说了些什么、特意回来找关大石对质,是以心中才吃了一吓。见他只是撞见了杨三郎当年同袍、一时有些触动,这才放下心来。
逝者已矣!即便夫君之死另有隐情,即便查明真相、将真的凶徒捉出来就地正法,又能如何?她的三郎哥早便成了一坛骨灰、再也活转不回来了。
想到此处,陆秋娘忙岔开话头道:“夕儿,你既随上清观的道长师父们下山历练,便须事事多做思量,莫要莽撞惹祸才是。若是……若是碰到看对眼的姑娘,也一定莫要错过。你爹爹去得早,娘亲养你这般大、自然盼你快些成家立业,好给杨氏一门多留些骨血。”
娘亲话语恳切、尽是肺腑之言,杨朝夕如何能不动容?是以听罢喉头微更、良久不语,竟不该如何作答。许久才冒出一句:“孩儿知道了。”
母子二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不一会儿,陆秋娘那头便已传来轻微的酣睡声。她整日劳作、养蚕织布,其实早便身心俱疲。只是杨朝夕突然归来,令她高兴之余、便将这一天的疲倦暂且压下。此时沾枕许久,终于耐守不住,沉沉睡去。
杨朝夕听着熟悉的呼吸声,将身体缓缓从麻衾中抽出来,蹑手蹑脚下了土炕、趿上云履,行至外间。却担心木门声大,轻轻顶开窗户、一个鱼跃,便已出了茅舍。
就在他身形急坠之时,双臂在地上微微一撑,身形忽又腾起,接着几下翻腾,竟已立在了院落外面。旋即瞅准方向,熟门熟路,径直向关大石家的茅舍奔去。
纤月朦胧,铅云极重,似在酝酿初夏的第一场骤雨。
他在庄中生长数年,即便四面昏黑、路径难辨,于他而言,想要趁夜寻去哪家哪户,却也不费吹灰之力。
路过牛庞儿那簇新的院落时,心中不禁又是一疼、连呼吸都漏了半拍,脚下也不免缓了下来。然而听了半晌,簇新的茅舍中却是一派寂然,便连牛庞儿那厮的鼾声、也不曾听到半点,倒是颇为奇怪。
杨朝夕默默叹了一声,惟恐耽搁久了、被人察觉。当下不敢再听,继续向前奔行。
天光黯淡,整个杨柳山庄都已陷入沉睡。除了偶尔一声夜鸮啼叫、惊得几家犬吠相和,颇有几分神秘安详之感。
杨朝夕借着这微弱天光,很快便望见那关大石家那模糊的轮廓。当下也不迟疑,拔足提膝,跃入院中,摸到卧房窗下、侧耳细听。却听室内之人呼吸时快时慢、偶尔还夹着几声痛楚的呻吟,似乎睡得并不安稳。
杨朝夕心下略奇:难道关世伯白日打猎,又被野猪之类的山兽撞伤了腿脚?若果然如此,一会出手即便被他察觉,想来他身手也会大打折扣。而自己击杀他的几率,自然更大了几分。毕竟关大石操练邙山团练多年,战阵搏杀之术却也不俗。自己年纪尚幼时,大多拳脚兵刃、都是他手把手教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