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冠拂尘动,杏袍锦带香。
麟迹观观主元夷子佟春溪,得知月希子覃清竟被山翎卫捉去,也是怒意顿起。
可崔府不同别家,那主母卢氏与她乃是故交,又素来乐善好施,历年向麟迹观捐的香火钱,更是多不胜数。且花希子崔琬、乃是她亲传亲授的弟子,若怒气冲冲上门要人,不论结果如何、都会大伤和气。
略一思索,佟春溪才差当值的知客女道士,叫来师妹风夷子许梅香、雪夷子丁陌娘,草草书了幅拜帖,简单换了身着装,便向崔府赶去。
到了崔府,投了拜帖,报了道号,说了情由。等候良久,才出来个贼眉鼠眼的家仆,引着三人直奔后院,见到了正在吃茶逗鸟的卢氏。不免一番寒暄,才渐渐话入正题。
卢氏先微微欠身,引三人坐下,才絮絮叨叨道:“元夷子道长,照说小女之事、不该劳烦你这方外之人。可琬儿的性子你也清楚,执拗起来便和她爹爹一般,八头牛也拉不回来。这几日又为成亲之事,把自己关在房里,米水不进。说什么……要羽化仙去,留下皮囊偿报爹娘,好与那元季能交差。可愁坏老身啦!”
佟春溪拱手笑道:“子女婚嫁,自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等出家之人,确是不便置喙。稍迟些、贫道便去看看琬儿,再规劝一番,好叫她体谅施主夫妇的一片苦心,莫再毁虐身体。”
卢氏这才连连颔首,拉着佟春溪道:“正是此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琬儿虚岁都十七啦!若再由着她性子,待成了老姑娘,便是想嫁、也寻不到这样般配的……”
佟春溪见卢氏还要继续东拉西扯,忙又拱手道:“卢施主!你我结缘多年,贫道今日来意、便与你直说了,还望莫要嗔怪。贫道还有一名弟子,道号月希子、俗名覃清,便是琬儿的师妹。昨日有人瞧见,她在魏王池边、被山翎卫捉了去,不知意欲为何。
今日贫道冒昧造访,便是想劳烦施主引见我三人,谒见一下崔大人。好问个清楚,是不是我那劣徒做了什么事情、招惹了山翎卫?若是有什么仇怨,还望化干戈为玉帛,我这做师父的便替她一力担了。念月希子年纪尚幼、将她放还给我,观中自会严加责罚!”
卢氏却听得一头雾水:“什么山翎卫?怎会与我崔氏扯上干系?那个覃丫头,老身知道啊!多伶俐讨喜的姑娘,又怎么会招惹到旁人?定是有人掳了她、好向她爹讨要赎金,她爹爹不正是那个皇商覃湘楚吗?他家的茶叶、香料,可真是一等一的好呢……”
佟春溪三人相视一眼,俱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无奈。佟春溪按捺着胸中急切,起身拱手、改口又道:“不知崔大人今日是否方便,贫道三人恳请一见。”
卢氏却也满含歉意、欠身回道:“几位道长来的不巧,我家老爷午睡起来后,便出门去啦!今日若能回来,只怕也不早了。元夷子道长定要见一面的话,不妨明日上午再来。”
元夷子见卢氏这般说,也只好作罢:“那便劳烦卢施主转告崔大人一声。”说着又看向许梅香、丁陌娘,“风夷子、雪夷子,咱们这便去瞧一瞧琬儿,切莫叫她钻牛角尖才好。”
说罢,几人当即起身,向卢氏行礼拜别。又在一个婢女带引下,去了那处守备森严的偏院。
“柳叶双眉久不描,残妆和泪污红绡。长门尽日无梳洗,何必……”
崔琬呆坐窗前,容颜清减,发髻凌乱,正自伤自怜、吟唱着梅妃娘娘的《一斛珠》。而这首诗,还是冲灵子刚入崔府时、偶然间给她吟唱过一次。此时拿来自况,却是再恰当不过。
然而今日,还未唱完,却见三道无比熟悉的身影,向偏院中款步行来。正要喊一声“师父”,却觉万千委屈一齐涌向喉头,登时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佟春溪自也看到了花希子,竟赤着脚、便向她奔来。脸蛋身形比之数日前,已瘦了一大圈,看得她又是心疼、又是叹息,不觉间眼眶已是微红。
崔琬一把扑进佟春溪怀中,放声嚎哭道:“师父……爹爹、娘亲要把我嫁给那个元季能……那个臭名昭著的浪荡子……呜呜!弟子上回,便险些被他、被他玷污……呜呜呜……弟子谁也不嫁了……弟子以后便只陪着师父,青灯黄卷、一心修道……呜呜呜……”
许梅香、丁陌娘见状,也不禁心下黯然。
佟春溪轻拍着崔琬后背,待她哭声渐止、才柔声细语道:“咱们进去说,可好?”
崔琬抹了抹眼泪,满眼恨意地扫了眼偏院四周、作家仆打扮的宗万雄等人,连连点头:“师父说得对。这院落周围、尽是爹爹拴在此处的‘看门狗’,别叫他们听去才是。”
佟春溪闻言,任由她抱着自己胳膊,心头却也涌起一股酸楚:都言高门大族、荣华富贵,谁又知晓这些娇贵的千金小姐,大多却是身不由己。若能嫁个知书达礼、门当户对的,也还罢了;若是所嫁非人,下半辈子光景如何凄惨、可想而知。
进了闺房,崔琬便将贴身婢女小苹也支了出去,又将门窗关得严实。
许梅香、丁陌娘正各自诧异,却见崔琬已“噗通”一声、双膝跪倒在佟春溪身前,哭道:“求师父救我……救我出这火坑……”
佟春溪叹息一声:“自古情深不寿,慧极必伤。师父岂会不知你心中所想?南华真人有语‘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若相忘于江湖’,若你能忘了冲灵子,或许这桩婚事、便不会似今日这般痛苦。须知世间有情之人,又怎比无情之人自在?”
“可是、可是师父!弟子现如今……整夜整夜不能安睡。一合上眼,不是冲灵子在与我比剑,一下便斩中我那里……便是那杀千刀的元季能、将我捆在榻上、欲行轻薄……我怎么能忘了他!他便像是用刀子刻在我意念中,擦也擦不掉……呜呜呜……”
崔琬说着说着,已是双泪盈腮、肝肠欲断。虽然每一句都是**裸的思恋,听在几人耳中,却并不觉得她寡廉鲜耻,反觉得她是真情流露、不平而鸣。
许梅香怒由心起:“那个狗辈元季能!当真曾欺侮过你?明日我便提了长剑,将这禽兽之人杀了了事!”
丁陌娘见状、忙扯了扯她袖子,低声提醒:“那元季能可是当朝宰相元载的第三子!你若一怒杀之,咱们阖观道士,只怕便都要给那狗辈抵命……”
“宰相又如何?!便可这般欺男霸女、无法无天么!”许梅香显然怒意更炽。
“若真是欺男霸女,我绝不拦你。只是此番,却元府三媒六聘、要将琬儿明媒正娶过门。你又有何理由、跑去杀人呢!”佟春溪一面安抚崔琬,一面语重心长道。这婚事乃是两族结亲,岂能等闲视之?
许梅香闻言,登时偃旗息鼓,气呼呼地在房中打转。
佟春溪不理会她,又搂着崔琬、好一番软语宽慰,才苦口婆心道:“今日为师偶然来此,暂也想不出什么法子,你且多自宽心!须知事在人为。若那元季能肯改邪归正、好好待你,也未尝不是一段好姻缘。若他依旧胡作非为、自会招来祸患,你须保重自身才好!”
崔琬只是哭泣,既不点头、亦不摇头。
许久,天色向晚,暮鼓渐起。
佟春溪三人终于起身、洒泪离开,向麟迹观折回,一路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