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时春寒尚健,谷中冷风习习,在高低枝条间擦出哨音。
关林儿踏着山间枯草,细微的脚步由远及近,传声入耳。却如巨锤一下下撞向了砧板、敲击着杨朝夕的胸腑,令五内一片冰寒。
关虎儿见她过来,翻滚在口中的话,便又生生咽了下去。拍了拍杨朝夕的肩膀,默默向一旁的岔道间走去:“你们聊,我去那边呆着。”
“林儿妹子……午间的花束,你……关世伯转交给你了吧……”杨朝夕望着眼前粉面修颈、眉目清秀的关林儿,许多话噎在喉中,不知怎的、却迸出这么一句话来。
关林儿微微点了点头,眸光如水、晶莹剔透:“夕哥哥……你忘记我吧!林儿对你不住,要嫁与旁人了……”
几句话如五雷轰顶,令杨朝夕一时竟有些晕眩。
从方才关林儿现身,他心中其实已分明感觉到了一些异样气氛。只是却不曾想过,这无力回天的结果,竟然是他许多猜想中、最不愿面对那个。
他将头垂了下去,沉默片刻,再抬起时、已是满眼血红。牙缝中艰难地挤出三个字:“为……什……么!”
关林儿深吸一口气,才缓缓道:“夕哥哥,你自小便聪敏,比庄里许多伙伴都强,武功更是厉害,我爹爹也未必是你对手。你有大志向,性子又要强,原不该在这山谷里呆一辈子……夕哥哥,你是个好人……是我负了你,对不起……”关林儿说到后面,终于忍不住抽泣起来。
“便只是……因为这些吗……你若不喜欢,我都能改的。道士可以不当,武艺可以不练……一辈子在山里,也没什么不好。”杨朝夕说完这句,早已热泪盈眶。
“我不要你改!夕哥哥……你出了这山谷,哪里去不得!会有更好看、更善解人意的女子,成为你的枕边人……爹爹总说‘蛟龙不是池中物’,我不想自己这般凡庸之人、到头来反误了你……”关林儿哭着反驳道,泪水盈腮,闪出璀璨光点。
“林儿妹子……你当真,不要夕哥哥对你好了吗?”杨朝夕心绪全乱,说到这句,身体竟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腑脏也形如一块破布、被浸透了水,拧成了扭曲形状。
“夕哥哥……我……我已经把身子许给了旁人……便不能再许给你……他对我一向很好,本事虽不如你,却也是一番真心实意。我们过几日便要成亲,还想请你吃一杯喜酒……”
关林儿抹去脸上泪水,突然挺直了身体,脸上已经多了几分坚决。说到“成亲”之事,竟微微流露出一丝甜蜜。
这甜蜜袭来,宛如百丈深渊,令杨朝夕感受到前所未有的绝望。向来苦心经营的美好,便在这一瞬,轰然崩塌。
茫然四顾,只觉月华如霜冰冷、荒坡坟茔凄凉,一切如夜半难醒的梦魇、变得迷离恍惚。自己在短短数息,吞下了太多苦楚,早不知悲从何起、又该归往何处……愤懑难平,填满胸臆,数不尽、也挥不去。
关林儿看着目光呆滞、双泪如箸的杨朝夕,担心他想不开,做出过激之举来。又上前几步、拉起他一只手臂,泪光盈盈道:“夕哥哥……你若生气,便打林儿几下……是林儿对你不起,莫要气伤了身子……”
“那人……是谁?”杨朝夕猛然抬起头来,双目直直地盯着关林儿,吓得她手中一松。那拉起的手臂,便又掉落回去。
关林儿泪痕尚在,却低下了头,半晌才嗫嚅着说道:“是……是庞儿哥哥。你不要迁怒他,他对我很好……我心里是情愿他的……”
“牛庞儿!好,很好……”杨朝夕非哭非笑、喃喃了一句,道髻已有些散乱开来。忽然他长叹一声,嘴里吟唱起不知何处听来的诗歌,“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西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他状若疯癫的模样,将关林儿惊得连退几步:“夕哥哥!你说什么,林儿听不懂……你怎么了?”
杨朝夕已听不清周围的声响,脑中频频闪过孩提时,与关林儿、关虎儿、牛庞儿一起捉螃蟹的情景,关林儿跑过来追问他“小嫂嫂”的情景,以及那年重阳与她一起喝菊花酒、诉衷肠的情景……虽时过境迁,却历历在目、生动如昨。
上午归来时、还扑扑乱跳的心,此刻像是被全部摘去,空落落地、只剩下一个躯壳。
关林儿立在渐冷的寒风里,蜷起双臂,瑟瑟发抖,不知道该去该留。不远处杨朝夕依旧立在月下,直挺挺地,形如泥塑。
关虎儿不知何时,已经走了过来,将自己的外帔披在关林儿身上、轻声说了几句,两人才转过了身体,向荒坡下的关大石走去。
关林儿望着面色淡然的关大石,鼻头一酸,便扑在了他怀里,放声哭了出来:“爹,我不是故意的……为什么心里,却也是一般地难受……”
关大石抚了抚关林儿发髻,无法给出她一个答案来。只是叹了一声:“你和虎儿回去吧!这边有爹爹在,我会看着夕小子的。”
杨朝夕兀自站在风里,月色冷漠,暗夜无情,都不能给他半分慰藉。
关大石慢慢走上荒坡,壮硕影子与少年清瘦的影子重叠起来,过得许久,才缓缓道:“夕小子,这事关系到林儿,关世伯本没有资格来劝你。可你是俺杨兄弟的骨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