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承稷驭着战马走近, 马蹄踩在石板路上的发出的“踏踏”声在夜色里格外清晰,每一步都似落在了人心弦上。
孟郡郡守说出那番话后,无一人应他, 四周除了松脂火把燃烧的“滋滋”声, 只余一片令人心慌的沉默。
他伏跪在地, 脑门上冷汗珠子一茬儿连着一茬儿地往外冒, 却连抬起袖子擦汗都不敢。
冷汗从他额角滑落,滴在跟前的青石板地面上, 砸出一个个水印。
这份沉默似乎让周围的空气都变得稀薄起来,孟郡孟郡只觉呼吸困难, 跪在地上的身躯都不受控制地发起了颤。
那硕大的马蹄停留在了他几步之外,马背上传来一道裹着寒意的冷冽嗓音:“下跪者何人?”
孟郡郡守赶紧道:“下官孟郡郡守蔡翰池, 景顺三年进士。”
因为楚承稷迟迟不说话, 蔡翰池一颗心又提了起来, 先前朝廷大军围困青州时,他派兵突袭过前朝太子的人马,这会儿最担心的就是前朝太子秋后算账。
怕粮仓的这些粮食不足以保住自己性命, 蔡翰池忙把这些年敛的财也全给抖了出来:“那反贼李信占据汴京以来, 下官虽假意降他,主要还是为保孟郡粮仓, 如今殿下亲临孟郡,取回粮仓,下官也算是幸不辱命!下官在孟郡经营多年, 攒了些家私,愿尽数献给殿下,助殿下早日夺回大统!”
若是秦筝在此,必然得惊叹此人竟能厚颜无耻至这般。
楚承稷一句话废话都没再同他说, 直接吩咐左右:“拿下。”
他身后的虎贲将士立即上前擒了蔡翰池,蔡翰池仓惶求饶:“殿下且留下官一命!下官必定肝脑涂地为殿下效忠!”
楚承稷眼角眉梢具是冷峭:“孤麾下一员猛将险些命丧你这奸佞之手,留你这趋炎附势之辈,回头再让你降李信一次么?”
蔡翰池连道不敢,钳制他的虎贲将士没再留情,直接堵了他的嘴将人拖了下去。
楚承稷这才吩咐底下将士:“清点粮仓!”
江淮一带的州府年年收缴上来的粮食都贮藏于孟郡,但凡朝廷南方有战事或是需要拨粮赈灾,一向是从孟郡调粮,孟郡这粮仓,保守估计也得有五十万石粮。
这些粮食,足够供养一支十万人的大军整整一年。
因为粮草数量庞大,清点起来颇费时间,楚承稷留下一名督军在此监察,自己率先去了郡守府。
蔡翰池被擒,大军围了郡守府,府上的女眷们这才知晓孟郡易主了,在院子里哭成一片。
楚承稷进府后发现院子里站满了身着锦衣珠翠的美貌妇人,眉心下意识一蹙:“这些是何人?”
保守估计得有二三十个,总不能全是蔡翰池的妻妾。
怎料副将道:“这些都是蔡翰池的家眷。”
察觉到楚承稷脚步微顿,副将抹着汗解释:“不算养在府上的歌姬舞姬,单是有名分的妾室,都有二十六房……”
这小小一个孟郡郡守,后院的阵仗都堪比土皇帝了,不难想象蔡翰池守着孟郡这些年,究竟收刮了多少钱财到他自己腰包里。
楚承稷眸色微寒,问:“郡守府粗略清点出了多少银子?”
郡丞答:“还未核算蔡家的田产地契,单是这府上搜出来的真金白银、古董字画,保守估计得有二十万两白银。”
孟郡郡守一职,一年的俸禄三百石,蔡翰池能攒下这样大的家业,无外乎还是一个字:贪。
等田产地契和各处铺子的账目清算出来,不知还有多大一笔数目。
无怪乎蔡翰池竟想用这些钱财来保他自己一命。
楚承稷道:“尽数查封充公,郡守府的姬妾,愿离去的给她们银钱离去,拖儿带女走不了的,一并看押起来。”
副将应是,又问:“殿下,那姓蔡的如何处置?”
楚承稷只下令擒了蔡翰池,到底是杀是留还未确切表态。
楚承稷敛眉思量片刻,道:“先收押入狱,此人后边还有用处。”
副将连忙抱拳应是。
一直忙到后半夜,孟郡的一切事宜才算交接完毕,粮仓那边也清点出来了,的确不出楚承稷所料,孟郡粮仓一共囤积了五十五万石的粮食,先前给朝廷大军运送十万石,被楚承稷带人劫了下来,如今粮仓还剩四十五万石粮。
楚承稷派了一支精锐部队严守粮仓,又三令五申进城的将士不得叨扰孟郡百姓。
第一道鸡鸣声响起,他总算写完了寄往青州的信件,交与亲卫,让他天亮就命信使送去青州。
解衣睡下时,叩开那条蹀躞带,不知怎的,想起了秦筝把这当生辰礼送与他那日的情形来,她颔首帮他扣带时,正好露出一段细腻白皙的后颈。
他只要一低头,就能吻上去,稍微用点力道咂吮,那雪肤上就能出现一抹惑人的红痕……
不能再想了。
楚承稷揉了揉眉心,折身去净房淋了两桶冷水才回来睡下。
秦筝收到楚承稷的来信已是在两日后,得知成功拿下孟郡,宋鹤卿险些喜极而泣。
王彪已顺利拿下扈州,楚承稷那边又直接抢了朝廷在江淮一带的粮仓,哪怕她们如今的兵力不及朝廷那七万大军,胜算也比原先多了一半。
“没了孟郡供粮,朝廷那七万大军后边只能从太原调粮草过来,供给七万大军三月的粮草,少说也得十万石,运粮的军队路上还得吃掉不少,只怕这会儿汴京那边,李贼正暴跳如雷!”宋鹤卿捧着捷报的手止不住地颤抖。
其余谋臣个个也都是喜形于色,只有岑道溪紧锁眉头,似还在顾虑什么。
秦筝瞧见了,道:“此番殿下能顺利拿下孟郡,也有先生的一份大功在里边,待殿下归来,本宫定会禀与殿下,重赏先生。”
岑道溪拱手道:“为臣本分,理当如此。”
秦筝问:“我观先生面露忧色,可是有什么不妥之处?”
岑道溪道:“叫娘娘笑话了,岑某只是想起先前暴雨造成的沿江水患,想亲去元江过境的地域瞧上一瞧。”
自古文人似乎骨子里就有几分相轻,岑道溪名声在外,但他面相看起来实在是年轻了几分,脾性又颇为古怪,不少谋臣都暗中同他较劲儿,觉着他不过是沽名钓誉。
此番虽献计有功,但也算不得什么扭转乾坤的大计,不少谋臣对他还是不服。
现在他又没头没尾地提出忧心青州水患一事,在一些人眼中自然就是装腔作势了,当即就有人发出轻嗤声。
秦筝道:“先生时刻记挂青州百姓,心怀大义,委实叫本宫动容,本宫的确也有意从元江引流挖暗渠,以便灌溉农田,先生便替本宫亲去实地勘察一番。”
秦筝都为岑道溪说话了,那些个公然对岑道溪抱有敌意的声音也就小了下去。
修暗渠的确是秦筝之前在暴雨引发水患时就想过的事,青州良田诸多,一入夏庄稼渴水,往年虽有大渡堰那边的水库放水流入河道,让沿江百姓能去江边打水灌溉庄稼,可效率低下,离江远的村落,只能眼睁睁看着庄稼被晒死。
若是以元江为主干道呈蛛网般修建暗渠,既能在雨季起到很好的卸洪效果,又能在旱季引水灌溉农田。
她不知岑道溪为何突然在此时提出要查看元江周围地势,但总觉得应当是有他的原因在里边的,只是现在还不好直说。
最终这场议事以秦筝赏了岑道溪十金收尾。
所有幕僚都退下后,秦筝单独留下宋鹤卿问:“岑先生貌似与其他幕僚不合?”
宋鹤卿摇了摇头,叹道:“但凡怀才者,多有傲气,旁人与他结交,不入他眼的,他便连客套都懒得客套,自然就落下了龃龉。”
听到这样的回答,秦筝也没法子了,这些日子她也察觉到岑道溪的脾气有多难整。
瞧着是一副温文尔雅好说话的样子,刻薄起来却叫人头皮发麻。
她都想不通,以秦简那正直得跟秦国公一脉相承的性子,是怎么跟岑道溪处成好友的。
京城。
确如宋鹤卿所言,孟郡和扈州同时失守,消息传回汴京,李信气得直接在朝堂上掀了龙案,百官惶恐跪地,但本就是前楚旧臣,是不是还一心向着李信那边就未可知了。
李信当天下朝后召了跟着他从祁县发家的几个心腹前往御书房商议对策。
“北有连钦侯虎视眈眈,南有前朝余孽来势汹汹,诸位认为当下如何是好?”李信负手在龙案前来回踱步,眼神阴翳。
“连钦侯手中的十万兵马是能与北戎人搏杀的,悍勇异常,非是前朝太子集结起的那帮乌合之众可比的,臣以为,陛下还是不可松懈对连钦侯的防范。”一名老臣道。
李信眼底布着血丝,阴冷目光扫过去时,愈发叫人发怵:“前朝余孽那边先取青州,后夺徐州,现在连孟郡也收入囊中了,就这么放任不管?”
“前朝太子取这三城,靠的都是些下三滥的伎俩,真正同朝廷大军对上,不一定能取胜。此番屡有胜迹,无非是前朝太子一直传闻有其先祖武嘉帝的命格,前不久武嘉帝诞辰刚过,他们前往云岗寺祭拜,借此涨了一波士气罢了。”
“咱们若能乱其军心,朝廷大军与之对阵时,无异于打一盘散沙。”老臣眼中精光闪现。
李信驻足问他:“如何乱其军心?”
老臣道:“他前楚有个开国皇帝乃武神转世的传言收揽民心,咱们放出个祸国妖姬乃亡国之相的言论出去,陛下您说天下百姓信哪个呢?”
李信沉吟片刻:“你是说在秦家女身上做文章?”
老臣笑道:“陛下忘了,当初若不是放出他沈彦之是为夺妻之恨而反的风声,秦国公在朝堂上能受排挤?太子无道会传得人尽皆知?”
楚炀帝再不满太子,却也还要皇室的脸面,太子娶秦家女一事在朝臣跟前丢脸也就罢了,若是闹得全京城百姓都知,失的是皇家的颜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