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最后一件拍卖品出来的时候, 言卿脸上的笑彻彻底底散了。他随意搭在座位扶手上的手指一僵,抬眸时,眼睛深处黑云暗涌。
拍卖的老头报完价后, 一句话不说, 就站在那里杵着。
现场沸反盈天, 一个个交头接耳聊得不亦乐乎,纷纷猜测那团灰烬是什么。
南市的拍卖会再怎么不正规, 能把这东西放到压轴出场, 定有不被他们知晓的秘密隐情。但三万灵石的天价, 也不是常人能够轻易拿出来的。
不得志察觉主人不对劲, 瞪大眼:“不是吧?你真对这个感兴趣?”
它翅膀拽着言卿头发扯了扯,决定用残酷的现实打醒他:“别想了!咱们现在身上加起来三百灵石都没有,你买不起!”
言卿淡淡说:“我对这个没兴趣,我对把它拿出来的人感兴趣。”
十方城的火是淮明子魂飞魄散前放的,堪比天火。言卿那时抱着和魔神同归于尽的心情, 自毁神魂身体骨灰都不剩, 而织女丝在他身死道消的瞬间也消弭天地。
现在拍卖台上放着的那团灰烬,言卿不确定是什么。但肯定出自十方城, 因为灰烬上的气息言卿太熟悉了——或许是十方城的城墙?
这团灰烬里残留化神期陨落时落下的魂火, 确实很值钱, 拿回去泡来喝估计都比上百种天阶灵草有用。
“你真的要拍下它?!”不得志见他神情严肃,瞳孔震荡,难以置信。
言卿懒洋洋一笑,摇头, 慢悠悠说:“不, 我就想看看, 卖它的人是谁。以及, 买它的人又是谁。”
能够认出它并花三万灵石买它的,绝对也不是普通人。
这个人在最后一秒姗姗出现了。
“三万灵石。”
吵吵闹闹的拍卖现场,如同被冷水兜头浇下,刹那间鸦雀无声。啥?真有这么个冤大头?
说话的人声音很低,沙哑晦涩,像是长久呆在古墓里不见天日。众人寻声望去,看到了一个带着金色面具的黑袍人,高瘦阴冷,手里拿着一条长长的鞭子做武器。他旁边站着一个白裙少女,活泼又明媚,正兴致昂扬地左顾右盼,灵动的眼睛里满是好奇。
站在拍卖台上的老头抬头看了他们一眼,不慌不忙:“好,三万灵石一次。”
“三万灵石两次。”
“三万灵石……”
即将敲定的最后关头,一道满是戏谑的声音传来。
“我出五万灵石。”
众人一惊,顿感匪夷所思。又来一个冤大头?
他们满腹疑惑,即便是九大宗核心弟子,也不一定能轻轻松松拿出五万灵石吧,这人是谁?可众人看到来人后,全部的疑惑都卡在喉咙里。脑袋轰隆隆响,脸色煞白、话都说不出来了。
南市照明的只有一盏盏昏暗红灯,那人手抱长剑,从黑暗里走出来,是个身姿挺拔的青年。单眼皮,凤眼,眼皮薄唇也薄,笑起来时唇半勾不勾,整个的气质都是亦正亦邪。他的骨相天生带点刻薄感,不好相处。但让人真正不敢轻视的,是他身上的衣衫。
玄黑色锦衣长袍,边缘暗红的线勾勒出宛若饮血而生的莲花。
——仙盟!
这是仙盟的人?!
摇摇欲坠的灯光落在每个人或震惊、或畏惧、或惶恐的脸上。
拍卖台上一直处变不惊的老者也傻住了。
仙盟二字在上重天代表了太多东西。寻常百姓不明所以,多是敬畏憧憬。可会摸索到黑市的人即便不是九大宗弟子,也在南泽州打滚摸爬很多年,知道眼前要笑不笑的青年有多恐怖。他就是一把不受约束的利剑。
仙盟弟子无视所有人,视线跟钩子般牢牢盯着前方,继续戏谑说:“老头,我出五万灵石,没别的意思,就是想看看,拿出这东西的人是谁。”
镜如尘眨眨眼,不明所以,伸出手扯了扯飞羽的袖子,小心翼翼道:“飞羽飞羽,他是谁啊。”
飞羽紧紧抿住唇,默了一会儿,沉声道:“小姐,不要说话。”镜如尘乖乖地点头,眼睛弯起,用口型道:“好,我不说话。”
仙盟的人出现后,在场的人都哑然。
上重天最神秘也最冷血的存在,没人会想去触其锋芒。
老者站在拍卖台上,后背被汗打湿,颤抖地开口说:“这……仙、仙人,宝物的原主人把东西给我就走了。说卖出去后,灵石先存在这里,他过几月再回来拿。”
仙盟青年毫不掩饰地讽刺一笑,拆穿他:“你在开什么玩笑?能把东西拿到这里来卖的人,不是走投无路就是急缺灵石。我猜,他现在就在后台吧。”
老者脸上毫无血色。
仙盟青年眼眸转而冰冷。咻,手中的剑豁然出鞘,在老者的脚边劈开一道又深又长的裂痕。咔咔两声,地板粉碎,露出了拍卖台下的楼梯暗道,通往幽暗处。
要是其余人敢在这里放肆,老者早就怒声质骂喊人驱逐了。但这是仙盟的人,他只能冷汗涔涔站在一边,不知所措。甚至在那青年缓缓靠近时,老者扑腾一声跪在地上,哭嚎着求饶:“仙人饶命,仙人饶命,我就是个负责拍卖的,我什么也不知道啊。仙人饶命!”
仙盟青年没有理他,大步往前,视线落在放在展台上的一团黑灰时,凤眼一眯,瞬间从他袖中出现一个金色的小方盒,悬于空中、光芒大盛,将那堆灰烬吸收封印进去。
金色方盒收回青年袖中。黑市卷过一阵大风,铺天盖地,蕴含冰冷杀伐之意叫人脚软。
仙盟青年头也不回往拍卖台的地下走。
剩下一群人从后怕中回神。
言卿看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南泽州黑市这种鱼龙混杂的地方,都能这样出入自由、任性妄为,仙盟的地位果然至高无上啊。
不得志嘎嘎怪笑,非常得意:“好耶,你的灰被人抢走了!”
言卿不以为意说:“被人抢走那就去追回来呗。”
不得志笑容僵在脸上:“……”
不得志:“你要去哪里!”
言卿微微一笑,从座位上站起来。拍卖会被仙盟的人打断,在场人都纷纷离席,逃也似的离开这里。
他们对仙盟万分畏惧,却也万分信任——能让仙盟出手,这拍卖会底下绝对有非常恐怖的存在。保命要紧,此地不宜久留。
只有言卿抱着不得志,青衣墨发,逆人流而行。
明泽大惊失色,在混乱中抓住他的手,额头冒汗:“燕道友你要去哪里?前方危险,我们还是先回宗门吧!”
言卿最不怕的危险就是来自十方城的危险,他眨眨眼笑说:“没事明兄,你先走吧。我对那灰有些兴趣,想去看看。”
明泽心急如焚:“不行燕兄。仙盟出手,说明事态紧急。那底下指不定是什么修为高深的魔种,你这么过去是去送死。”
言卿自信满满,理所当然说:“这不是有仙盟的人在嘛!我相信他会保护好我这么一个无辜弟子的。”
明泽:“……”
你到底是哪来的自信这么觉得的啊!
明泽头痛欲裂。
仙盟会保护他一个无辜弟子?开什么玩笑。仙盟是游离于世俗善恶外的存在,他们以除魔为己任,首要任务就是杀人,也只有杀人。虽然九大宗创立仙盟的初衷是护天下太平,但身为仙盟弟子从来没有救人的使命。
——魇的存在诡谲莫测,世人又被各种爱恨羁绊纠缠。危机时刻,又该拿什么去评断是不是“人”,又该不该“救”?
所以,仙盟的人不滥杀,但也绝对不会对黎民百姓有一丝一毫恻隐之心。
不过在明泽心中,仙盟还是正气凛然的,毕竟绝对的秩序需要残酷的手段维持。
但他担心,言卿可能因为妨碍任务,先死在仙盟手里都说不定。
明泽死死抓住他的手,脸色苍白紧张劝道:“不,燕兄你不要轻举妄动。你若是真的想要那些灰,我们可以先回宗门,你让谢师兄出面……”
说完明泽哑然,才反应过来——对啊,燕卿竟然认识谢师兄?
言卿见他的脸色,颇为惊讶:“明泽兄,你怎么回事?上次玉清峰前你不是还把仙盟夸得头头是道吗。”
明泽:“……”
夸是一回事,怕是一回事啊。
他哪好意思说他也是第一次见仙盟的人啊!
谢识衣的样貌和气质都过于出尘和疏冷,恍若清风皎月,以至于忘情宗弟子对他带了温和滤镜,好像他首先是他们的首席师兄,后面才是仙盟盟主。
这种温和的滤镜却无论如何都不敢用到仙盟上面。
言卿见他这怂样,笑了笑,伸出手去安慰他:“你放心吧,我有分寸。”
明泽心道,你有个屁的分寸。对上言卿的笑容,它又说不出话来。燕卿认识谢师兄,或许仙盟真的会护他周全说不定。
“你,你真的一定要去吗?”
明泽心情万分复杂,甚至有了点不真实的感觉。其实无论谢师兄的哪个身份,对他来说,都遥不可及,只有这个跟他聊天毫无架子的燕卿,真真实实住在玉清峰的。就跟做梦一样,他现在还没跟谢师兄说过一句话,可又仿佛已经窥见明月边缘的清辉。
言卿哪有时间去照顾他的少年心思啊,刚好不得志吵得要死,死活不肯跟他进去。
言卿直接丢给明泽:“你要是实在不放心,可以先在外面等着,哦,顺便帮我看住我的蝙蝠。”
明泽莫名其妙接过一团张牙舞爪的黑东西,低头一看吓得差点没拿稳。不愧是燕兄啊……灵宠都是那么与众不同。
“放开本座!放开本座!”不得志天性挺贪生怕死,但是真被言卿丢下,又顿觉奇耻大辱。牙齿一咬,逼得明泽松开手后,骨翅一张开,抖着耳朵又屁颠屁颠回到言卿身边去了。
“等着!本座跟你一起进去!”
明泽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另一边飞羽和镜如尘也没有离开。
镜如尘左看看右看看,弯身偏头,声音又轻又细问飞羽:“现在那个人走啦,我可以说话了吗?”
飞羽道:“小姐想说什么?”
镜如尘眼眸弯起来,纯澈干净像湖泊:“飞羽,刚刚那团灰是什么啊。你为什么想要?”
飞羽沉默半响,哑声道:“小姐,那东西喝了对你的身体有好处。”
镜如尘皱眉,很嫌弃:“啊,可我不想喝,那东西看起来好难喝哦。”
“可您的身体需要。”飞羽停了一会儿,握着鞭子的手慢慢握紧,却道:“小姐,您在这里等一会儿,不要乱动。”
他手中的鞭子化成黑雾,一条一条如同枷锁形成了个牢笼,把镜如尘困在。
镜如尘抬头惊讶好奇地看着这一切,也不觉得害怕,只是瞪大眼眸说:“飞羽,你要去哪儿?”
飞羽沉声道:“去要回您需要的东西。”
镜如尘神情有困惑有迷茫,但她在浮花门常年一个人呆在药圃也习惯了,安安静静,也没有出声挽留。
现在一个偌大的拍卖场,只剩下明泽和镜如尘。
明泽是个初出茅庐的小少年,一个人在那抓耳挠腮,犹豫着要不要跟进去。
“不行。燕兄这样做也太冒失了,我还是传信给宗门吧。”他纠结半天,咬紧牙关从袖子里拿出了一张传音符,肉痛地注入灵气,结果还没等传音符生效。
一阵青色的烟忽然飘过来,伴随一阵铃铛清脆的声响。
明泽瞳孔一缩,豁然抬头,就看到青色雾障已经将空空荡荡的拍卖场覆盖。烟雾尽头,站着一个佝偻着腰的老人。老人手只剩皮包骨,皮肤布满褐色斑点,正有一小没一下摇着铃铛,叮铃叮铃,像是招魂,又像是催眠,他蛊惑说。
“过来,孩子。”
*
拍卖会的底层别有洞天,像是一个小型的监狱。上面的动静并没有传到下面来,监牢里应该都是明天要被拿来拍卖的东西,关押着猛禽和宠物。言卿匆匆掠过一眼,往前走。他真想追踪一个人,轻而易举。跟着那仙盟弟子一路往前,最后停在拍卖会的一个隐秘的厢房内。
厢房的灯火幽幽暗暗,而那黑衣赤莲的青年就靠在房门前,抱着剑,单眼皮鄙夷不屑的抬起,冷冷盯着言卿。
不得志瞳孔一缩:“靠!他在等着你!”
言卿说:“我又没瞎。”
仙盟青年,站直起身体,幽幽冷笑说:“其我好奇拿出灰的人是谁,但我更想知道,谁会对它感兴趣。”言卿抱着蝙蝠,赞同地点头:“不错啊,咱俩想一块去了。这叫什么,英雄所见略同啊?”
仙盟青年并没有被他的话语逗笑,脸上的笑意止住,眼神冰冷,看言卿如看死物。瞬息之间,手里的剑出鞘,卷带着大乘期的修为,直直刺向言卿的喉咙。
言卿心道,这什么狗屁仙盟还真是杀人不眨眼的。
“等等,你不能杀我。”
仙盟弟子顿时露出一抹刻薄至极的笑来:“不能杀?搞笑。上重天,我不能杀的人,现在还没——”
言卿扬起手,青色的衣袖落下露出细白的手腕。手腕上的红线穿过一颗血玉珠,紧贴着腕骨。珠子流光溢彩,寒气与血色相融。言卿用指握住他的剑,笑问:“还没什么?”
仙盟弟子:“……”
几乎是看到血玉珠的瞬间,他就瞳孔一缩,所有狠话涌到嘴边活生生咽了回去憋得他脸色青青白白,跟见鬼了一样。
言卿忍笑,意味深长教导说:“年轻人,话不要说太绝啊。上重天你不能杀的人,现在还没什么?”
仙盟弟子:“……”他收剑,咽下所有耻辱,也收敛所有傲慢,退后一步单膝跪地,作礼道:“弟子虞心,参见尊上。”
不得志探头探脑。言卿心道,果然是见珠如见盟主的信物啊。
不过他拿出这颗珠子,也不是为了借谢识衣名号装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