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人告诉她,那场雪是红色的,就像新春里满天飘舞的爆竹碎屑一般,但是她不知道红色是什么样子。她就站在原地,看着那两盏明灯在风雪中相互依偎着慢慢升入天际,突然不知道自己要奔向哪里。
姨母不会再送她小玩意儿,姨夫也不会再送给她书,他们也不会在母亲惩罚她时,跑出来护着她。他们或许会在这个世上重新来过,不过重新来过便意味着,她与他们再无关联。
父亲告诉她,她姨母的家族有注定的命运,姨母在他们家族中已经最为长寿。
“终有一天你的母亲也会离开我们,最后就只剩我们父女相依为命,可真是有点凄凉。”她父亲叹息一声,笑着抚摸她的头发。
她父亲说会同她相依为命,他承诺过的。
可父亲也食言了。
那一年她穿着孝衣戴着白花,坐在她母亲的棺材旁边。她母亲安静地躺在棺材之中,仿佛睡着了一般。因为修道的缘故,直到九十多岁去世的时候,她的母亲看起来也还是个年轻人的样子,看不到一点衰老的痕迹。
她抱着一个翡翠盒子,盒子里盛满了灰烬。
或者说,这盒子里是她的父亲。
她轻轻抚摸着棺木,那是很结实细腻的金丝楠,她母亲生前亲自挑的木材。母亲一直说生老病死是人间常态,不必太过介意,母亲也的确是到了岁数自然地去世的。
她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介意,她想应该有权利悲愤或拒绝接受。
但她毕竟已经不是父母双全,可以耍赖撒娇的孩子了。
于是她翻身跳进棺木中,躺在母亲的身侧,像从前那样伸出胳膊去把她的母亲紧紧抱住,怀里还有那个放着父亲灰烬的翡翠盒子。
她轻声说道:“你看,我现在能一只手把你们两个都抱住了。”
“你们还说爱我,可是你们一个个的都走了,把我留下来,你们这些骗子。”
她已经成熟到能够明白她的命运。
出生便死,自此为鬼,长存不衰。所爱皆短暂如烟,唯有深渊同她寿与天齐。
寂静无声的午后,她蜷缩在她母亲的棺材里,无人应答她的自言自语,只有腰间的鬼王灯玉坠泛着莹莹光亮,她将它取下来举在半空,反反复复地端详着。
“留下我……还有这个东西。”她轻声说道。
阳光炽烈地穿过鬼王灯,那个刹那她恍惚中察觉到一种奇怪而微妙的,从未有过的感觉,仿佛有另外一个人在她的身边。
是气味。
这个词突然出现在她的脑海里,仿佛凭空蹦出来的。她怔了怔,气味对她来说分明陌生又遥远,仿佛是只存在于别人口中的东西。
什么是气味?
她为何一瞬间就断定这是气味,这样绵长,清冽,像是风的丝线一般飘浮而来的东西,缠绕着鼻翼和心扉。
这是……沉香、琥珀、苏合香、薄荷叶、白芨、安息香……
这是……
这是……
段胥的香气。
他的香囊。
贺思慕拿着鬼王灯的手顿了顿,在漫长如同沧海桑田般的沉默之中,她将茫然和悲伤收拾干净,然后轻声笑起来:“想翻看我的记忆寻找我的命门所在,鬾鬼殿主,可真是辛苦你了。”
阳光、棺材、翡翠盒子、鬼王灯一齐消失不见。贺思慕再次睁眼的时候便看见一轮满月挂在空中,她坐在伊里尔花园里,被一座法阵笼罩其中。面前的琉璃塔涌动着强烈的鬼气,如同被黑雾所笼罩,而伊里尔站在琉璃塔边,紧张地看着她。
贺思慕轻轻一笑,对着那琉璃塔中的鬼气说道:“鬾鬼殿主,想见你一次真不容易。”
远在上京附近,路达走进驿站之中的房间关上房门。感觉到房间里不同寻常的气氛,他皱皱眉头转过身去,便看见他的窗户大开,月光之下窗边靠着一个头戴黑纱帷帽的黑衣少年。
一只恶鬼,一只抱着灵剑的恶鬼。
那只恶鬼向他走近两步,似乎想要跟他说什么,路达皱皱眉从袖子里掏出一枚骨笛,那是鹰骨做的笛子,刻满奇异的胡契文字。骨笛吹响时声音尖锐地如同利刃袭来,恶鬼头上的帷帽显现出几道鬼符,然后猝然断裂落下。
随着帷帽落下,少年的眉目清晰地呈现出来。他眉眼深邃五官分明,英俊而明媚,那双眼睛圆润上挑,含着一层光芒。
路达有些惊讶地放下了骨笛,说道:“十七?”
少年似乎更加惊讶,他沉默了片刻然后笑起来:“少祭司大人居然认得我?”
路达走上前两步,将手搭在段胥的胳膊上,从那里传来了冰冷的鬼气。
“你失踪多年,原来是已经死了么?”
“……”
段胥点头,一本正经道:“正是。”
“那你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实不相瞒,你爹让我来把你赶回上京。”顿了顿,段胥明朗一笑道:“当然,这只不过是你爹支开我的一个由头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