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明月叹了口气,目光停留在苏明安身上,犹豫了一会,似乎不打算往下说。
然而苏明安的目光幽远而沉默,等待着他。像一位明知道结果、仍要引颈就戮的囚徒。二人的沉默持续了一段时间。片刻后,苏明安开口:“教父,继续说吧。你说世界可以比作书籍,那么人……”
“人,也是一样。”离明月还是说了下去:
“罗瓦莎人死亡后……会化作一本书。”
“活的时间长,书籍就会厚一些。活得时间短,书籍就会薄一些。书会记载他们一生的经历,喜怒哀乐、爱恶憎欲、朋友、师长、爱人……”
“就像贝壳会酝酿出珍珠,尘封的葡萄会酿造出酒,人类过完自己的短短百年,结束生命的那一刻,他们的岁月会酿造出书与诗。”
“玩家死亡后也会出现书籍,不过需要等待一段时间才会出现。”
“所以,在罗瓦莎,人们的墓碑里埋着的,除了骨灰,还会有一本书。”
“书的模样各异。一生轰轰烈烈豪情万丈的人,死后形成的书籍会是充满江湖豪情的文字。一生温柔和蔼的人,死后形成的书籍会是温暖治愈的文字。一生保持年轻心态的人,死后形成的书籍会染上浪漫的粉色与自由的绿色。喜爱小猫小狗的人,死后形成的书籍会有猫爪印,甚至会自带书签、吊坠、小卡片……”
“就像一种艺术品。”
“用心对待故事与文字的人,即使死后,他们的魂灵也不会孤独无依。”
“谈论着爱与死亡,将故事编织进自己的人生。”
“等待着被阅读、被欣赏、被分享,亦或是,作为自己最后的遗书。”
“——他们生前,自己记录文字。他们死后,文字记录他们。”
“这是人们【用自己一生所谱写的故事】。”
“是【一辈子只有一本的书】。”
……
属于罗瓦莎人的死亡纪念,不再只是腐臭的尸体,而是一本写尽了人生的书。当人们走向无法避免的死亡,却知晓自己的故事不会埋没,可以由亲人或朋友发放给他人,被一直记住。
若是他们的一生足够有趣,哪怕千千万万年后,即使他们早已阖目,或许依然会有人阅读他们的人生。
“所以……”离明月的手指拂过书上的灰尘,让它整洁如新,轻轻摆在苏明安面前:
“这是……某人留给你的书。”
书籍上挂着的猫耳吊坠,一晃,一晃,像轻柔的蒲公英。
这一刻,苏明安的瞳孔放大了。
他的嘴唇开始颤抖,无法接受地盯着离明月。
“叮——叮——!”
很漂亮的一本书。
粉蓝色渐变,洁净澄澈的颜色。
封面有猫爪的印记,侧翼有几抹巧克力的图纹,书签是一柄小银剑。猫耳吊坠质感如同水晶,晃起来清脆作响,像她澄澈的黑色眼睛。
而苏明安还没做好得知这一切的准备。
一切却已经发生。
离明月沉默而感伤的视线,无声地回答了他未出口的疑问——那答案显而易见,为什么他还在犹疑?
“滴答,滴答。”
这一刻,墙上的挂钟声如同雷鸣,他的耳边嗡鸣一片,几乎什么都听不见了。他感到自己像是置身于唯有风沙的荒漠、一个在饥渴中快要死去的旅人。
瞳孔微微放大,像是听到了一个荒诞的笑话。
心尖洞开了一个小口,刮过冰冷的寒风。他甚至觉得自己还在做梦。
“我……等等……不……”
……也许他的手在发抖吧。
他感觉不到自己是否站立。
“不……”
他目光呆滞,伸出手,拿起这本厚厚的书,几乎想撕掉它,以撕掉确凿无疑的事实,但手指终究是理智地停住。
视线下落,落在短短的书名上。
只有两个字,刺入了他眼底。
这一刻,心脏是麻痹的,眼眶变得红润,他好像又坠入了那一场场无法走出的噩梦。
早在度假时,他就有所预感,她头上有一柄注定落下的达摩克里斯之剑,名为灵魂寿命。所以他们笑着,闹着,舞也跳了,歌也哼了,该去的地方都去了,小船渡过星河,木浆扬起波浪,少女的身姿在船头晃着轻快的舞步……
可黎明答应他的,不是吗?
长久的寂静后,他望见一片桃花,在窗外的桃林缓缓落下。他想起,他们站在那片楼月的桃花林时,她在躺椅上看漫画,肩头也落满了桃花。
他让她不要偷懒了,她就笑,说活久了就是要躺着,过了一会,她却又贪嘴,要吃小孩子的糖葫芦。
他让她看点新的漫画书,她就像孩子一样反驳,说旧的才好看,要细细品味。
他给她带京城的甜饼,她吃了一个,还想吃。于是他们定了规矩,为了防止她的牙不好,每天只能吃三个……他们又约定了,要一起去看北地的烟花……
他好像无法理解眼前的一切,视线怔怔地停着。然后,他的手指开始描摹着那短短的书名。
……
——《玥玥》
……
短短的书名,一本属于她的书。
蓝粉色的渐变书皮,俏皮又庄重,可爱又优雅。抚摸着洁白的书页,一张又一张,如此轻薄,如此纤细,合起来又那么厚重……仿佛她纤细的身形就在他眼中,一个字,一个字,凝成了她漆黑又清澈的眼眸。
那双眼眸在说话,是小时候的话:明安,你可以把我当作亲人,我会用剑保护你……不要再分开了。
——她怎么就变成了一本冰冷的书?
这一刻,他忽然很想念她。
从她半年前离开开始……不,从她的时间尺度……千年万年前开始。
他就一直很想念她。
……
桃儿说他多了两个亲人。
不是的。
他只多了一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