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在这里无亲无故,最亲近的也就是勉强算他学生的牧仁了。
牧仁表现得太淡定,让席先生早先准备的台词都用不上。
总不好劝牧仁不要悲伤,毕竟牧仁没有一滴眼泪。
可巫医整整跳了半个时辰后,席先生发现牧仁还是坐着,姿势根本换过。
瞧,他事先准备的那番安慰人的话,总算可以说了。
就在张口之际,牧仁似乎猜到他的打算,忽然问:“你还有什么遗憾吗?”
毒入脏腑,浑身上下没有一个地方不在痛,却仿佛也没有听见这句话时痛。
好像也就是这个瞬间,他才意识到自己真的要死了。
明明每日都在算着撒手人寰的日子,真到了要告别的时刻,却没有想象中潇洒。
他是有遗憾的,他当然是有遗憾的。
他遗憾不能再吃一次家乡的刘记香煎五丝肠,也遗憾十年不曾回家探望席家的养父母,他遗憾不曾还钱给在寒冬腊月送了一碗面给他的婆婆,也遗憾不曾看尽这世上风光,他遗憾没能亲口告诉安阳他的心意,也遗憾他和安阳相处的日子太少。
他实在有太多遗憾了。
但这种遗憾,都是因为他实在太喜欢安阳了。
为了安阳,他心甘情愿。
可若是说没有,难免辜负了牧仁问这句话。
“不算遗憾,但我的确还有,一个请求。”
“你说吧。”
“将我火化,把我的遗骨送回大梁。”
“埋在哪儿?”
“交给江宛,她会明白的。”
巫医的歌声还在继续,那是一种奇妙的吟唱声,像在诉说一个故事,席先生会说回阗语,但这无疑是更古老的某种语言,或者是只有巫才能掌握的语言,他听不懂。
铃声空灵,歌声浑厚,席先生听着听着,眼睛就渐渐闭上了。
疼痛暂时离去,这是席先生多日来第一次毫无痛苦地入睡。
又不知过了多久,歌声停止,牧仁站起来,看向大巫医。
巫医带着草叶编织面具,仰着头,似乎在聆听神的旨意。
牧仁耐心地等待着,巫医看着他,摇了摇头。
“春天就要来了,”巫医说,“有些人看不见春天了。”
今夜,在美梦后,席先生吐血不止。
牧仁又问了一遍,他是否还有遗憾。
席先生已经说不出话了,他张着嘴,艰难道:
“勿忘盟约。”
牧仁握住他的手:“你放心。”
这时,千里之外的小青山中,鬼使神差般,江宛打了个哆嗦,莫名想起席先生。
今日一番对话后,江宛深觉得安阳这人就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无论席先生的本意是不是为了她,在她看来,只要违逆,就该死。
那封信,安阳恐怕也是不会看的。
席先生未必觉得安阳想天下太平,只是不想安阳背上颠覆天下的罪孽吧。
要是没有席先生的努力,北地绝不会有今日的局面。
窗外,月光皎洁。
今夜的月亮尚可同看,可明年河边新发的草叶,有些人却看不见了。
太后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