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英本就聪慧,老汉这么一说,他就已经完全明白了“淘练泥土”这道工序的一整套流程了。
“大叔,你先歇歇,我来帮你!”
唐英笑了一声,接过老汉手中用来翻搅泥水的儿臂粗细的木棍,一边往大缸中放入瓷土,一边拿着木棍使劲翻搅起来。
这一幕,看得那些窑工们一个个都瞪大了眼睛。
谁见过督陶官亲自动手干活的?而且做的还是这种又脏又累的活儿!
有几个窑工还偷偷地使劲拧了一把自己腰间的软肉,该不是自己还在做梦,没睡醒呢吧?
可是腰间传来的钻心的痛楚告诉他们,你们没做梦,你们看到的是真的!
他不仅在帮那老汉翻搅泥水,而且还脱下了鞋子,挽起了裤管,跳进了稠化床中踩练泥料!
忙碌了整整一天,唐英一直在窑厂里和那些窑工们一起,端着大碗,蹲在地上吃完了晚饭,这才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了住处。
他毕竟已经四十七岁了,而且从小到大都没有做过什么重活累活,忽然莽了这么一天,感觉浑身上下哪哪儿都不舒服。
但唐英心里还是很欣慰,感觉这一天的劳累很值得。
这一天时间里,他不仅仅搞清楚了“淘练泥土”这一工艺的流程,而且还亲手操作了一番,知道了瓷土为什么需要淘练,淘练到什么程度才算合格。
更重要的是,他已经和练泥工地上的窑工们,打成了一片。
这是一个好兆头。
想要学到真本事,就需要真诚请教,就需要能够融入到窑工们当中去,如果窑工们不接受他,那才是真的要绝望了。
幸好,他开了个好头。
简单洗漱了一番之后,唐英半倚在床头,开始计划明天要做的事。
“淘练泥土”算是过关了,实际上,这一关并不复杂,没有多少技术含量,纯粹的体力活而已。
那么,明天就应该去学习下一道工艺——“炼灰配釉”了。
配釉要用灰。
御窑厂用灰出自景市之南一百四十里的乐县。
灰以青白石和凤尾草迭垒烧制而成,再配上练好的瓷泥,调成浆水。
在这里,细泥与灰的比例,就十分关键了。
按照一般常理,细泥与灰的比例按10:1调配,则为上品瓷用釉;7:3或8:2则为中品之釉,对半或泥少灰多则成了粗釉。
但这只是理论上的比例,实际操作之中,究竟什么样的比例才是上品瓷用釉,什么样的比例才是中品瓷用釉,要调试过后才能知道确切的数据。
想着想着,唐英不知不觉间,就这么靠在床头上睡了过去。
他实在太累了。
第二天一早,唐英就醒了下来,他一看窗外的天色,早已经是天光大亮了。
“哎哟!”
他吃了一惊,连忙就要下床,两只脚刚一踩到地上,一阵阵酸麻胀痛之感就传了过来。
“老爷,您怎么了?”
一直守在外面的侍从听到唐英的喊声,连忙闯了进来,一脸慌张。
唐英朝他摆了摆手,苦笑道:“没事,就是浑身上下酸痛难当。”
“老爷从没有做过这些事,昨日陡然做了那么多,今日自然是浑身难受。”
侍从一听,顿时放下了心,他是从京城跟着唐英来到这里上任的,要是唐英有事,他的下场也好不了,他想了想,又劝道,
“老爷,您是督陶官,只需命御窑厂的工头们按时按需烧制进贡的瓷器即可,何须亲自上阵劳作?”
“此事勿要再提!”
唐英一摆手,顿了顿,说道,“走吧,扶我去御窑厂。”
侍从无奈,只得上前扶起唐英,慢慢地往御窑厂的方向而去。
在之后的日子里,唐英仿佛忘了自己是督陶官,而是一名真正的窑工,开始按部就班地学习起陶瓷工艺来。
他向拉坯师傅学习如何拉坯,向画师学习在瓷上画花鸟虫鱼,在瓷上为青山着色,为绿水描魂。
他画莲花牡丹缠枝图案,画潮水祥云纹,因为在宫中时就曾画过瓷器样本,在景市更是炉火纯青。
他还向吹釉师傅学习如何吹釉,向把桩师傅学习控制火候……
“杜门谢交游,聚精会神,苦心竭力,与工匠同食息者三年”。
唐英足足闭门谢客三年,和工匠同吃同住,也挽起袖口裤腿,淘泥、揉泥、拉坯、捧坯,所以他很快就由一个外行变成一个内行。
唐英在景市督陶的前八年,是雍正在位时期。
这一时期,景市官窑在唐英的主持下,创新成功了窑变釉,从而使得原来色调单一的单色釉变得流光溢彩,绚丽斑斓。
唐英督陶真正的辉煌,是在乾隆朝初期的20年间。
乾隆皇帝,大家是耳熟能详了,他这个人,爱好极其广泛,不仅喜欢下江南,喜欢书画,热衷作诗,而且还很喜欢陶瓷。
他曾经直接干预宫内制瓷事务,不仅对宫内瓷器的用途、形状、纹样等屡屡过问,而且还亲自审定画样。
唐英经常竭尽全力,但依旧无法满足乾隆皇帝的要求,而且还经常被他训斥。
比如乾隆一十三年(1748年),《记事档》有这么一档:
“十一月二十八日,太监胡世杰传旨与怡亲王,德保:此次唐英呈进瓷器仍系旧样,为何不照所发新样烧造进呈?将这次呈进瓷器钱粮不准报销,着伊赔补。”
这样的斥责与处罚,让唐英苦不堪言。
这一天,唐英刚刚来到御窑厂,准备找几位工头研究一下釉彩创新事宜,就接到了京城来的急件——
乾隆皇帝又派人加急送来了瓷器的新画样!